玄鹤记免费阅读燮国往事(7)
承珩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力不从心,但又极其固执。他听不进手下任何将领的意见,也听不进楚郁鞅的意见,甚至是尤其不愿听楚郁鞅的意见。不止一次他的怒吼从军帐传出,震得树丛间鸟群扑哧乱飞:“楚郁鞅,你那么点事都做不好,还指望我相信你什么!”
他的有失条理和一意孤行,导致他们在面对古老而强大的两大部族时频频失利,处境被动,最终军心涣散,一发不可收拾。半年以后,燮王万般无奈下换了沅黎为主帅,将他召回宫中思过。
但燮王除了谴责几句外,也没过多为难他。他重又过上出征前神秘莫测的生活。他对楚郁鞅已是冷落至极,其实不止楚郁鞅,他疏远了宫中所有人。他消失的频率增加,每次消失的时间延长,早朝十有八九都不见他的人影。群臣疑惑,但燮王好似没注意到,也就不便提及。重新出现的间隙,他会在御书房与燮王秘密长谈。御书房外重兵把守,燮王严令,擅入者格杀勿论。
承珩慢慢变成一个奇怪的人。呆在玉麒殿时,他暴躁消失,听话得如同木偶,一衣一食、一举一动,又开始随别人的示意而为。这让宫人都莫名产生一种轮回的惊悚和苍凉感。
楚郁鞅在大部分时间顶替宫人的职责,承珩终于不再怨恨他。他送承珩去栖蕸阁看望终日以泪洗面的清瑶。两个孤寂的影子经过多年爱恨纠葛,重又相互扶持着走过斜阳柳荫。楚郁鞅在一旁黯然伤神。他开始怀念遥远的地方和从前的生活,虽然那并不太好过,可他那时恣意纵情,无所牵挂,多自由自在。他为自己几年前的年少气盛后悔,他不该任性揽来一道难以承受的任务。
承珩静如处子,动却如脱兔。一到要消失的前几天,他就会在宫中大道小巷转悠。他从前那种轻盈如鹤奔的步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整支军队衔枚疾走般的重重脚步。当有人试图和他说话时,会发现他的目光雪亮,匕首般妄图穿透别人的胸腹。除了楚郁鞅,再没人敢靠近他。他们压抑着一句不敢出口的话:承珩疯了。
随着承珩怪异行为的日益加重,燮王却对他越来越信任。除了在朝堂上赞赏他近日来实际寥寥无几的建树外,私底下亦是和颜悦色。逢到节日家宴,会当着一众皇亲国戚刻意显示对他的亲近。并且,还提到一个看似随意,实则有千金诺言般重量的话题:“承珩,你的几个皇弟都已为人父,你是否该上点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还事关社稷。”
沅黎打了胜仗回朝后不久,也如燮王承诺的那样,带着手下亲军齐鲁军,连同其母族箫氏一族,一并迁往遥远的漠西边境。
承珩看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一则是燮王提到的子嗣,一则是他频频与燮王密议之事。
很快这“东风”就来了一半。在楚郁鞅跟着承珩的第四年,燮宫终于迎来惊天动地的喜讯:清瑶有了身孕。这并非让所有人都真心欢喜的消息,表面上还是以花团锦簇的形式呈现。清瑶成了阖宫宠儿,连燮王身边有身份的嫔妃都亲自驾临,重礼祝贺。
清瑶在忧伤、忐忑、喜悦和满足的交替中等待婴儿出世。她仍居住在栖蕸阁,她乞求承珩劝说燮王,让她搬回旧日居处。承珩心疼地安慰她,很快就可以,很快。这个“很快”让她望眼欲穿,却一直持续到婴儿降临也未实现。
清瑶在分娩时遇到难产,但承珩不在身边。守护她的是她三皇叔的女儿,与她一同被带到燮宫的堂姐悦瑛。悦瑛那时已是皇二子祁王峻哲的妻子,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守在清瑶身边心疼万分,一边哭泣一边不停地安慰她。而在外间守候的峻哲,困兽般来去踱步,眼圈红肿,鼻音沉重。他同里面的妻子一样尽职,彻夜不阖眼,并揪住每一个进出的人询问里面的情况,直到自己声泪俱下,状如崩溃。
这情形看上去有点怪异。即使守候的人是楚郁鞅,也显得正常一点。说到这里人们才发现,楚郁鞅不知什么时候消失无踪了。好像就是在婴儿诞生的前几天,他了无痕迹地从燮宫蒸发。
婴儿哭声响彻黑夜时,峻哲竟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他不顾宫人的阻拦,直冲到内室,在一团腥热气息中抱过妻子手里的襁褓,将侧脸盖在婴儿红彤彤尚未睁眼的小脸上,哭得浑身发抖。
等一切安置妥当后,才传来承珩回宫的消息。他似乎忘了妻子分娩这回事,一头扎进玉麒殿书房,反锁房门。峻哲发疯似地将门拍得震天响,隔了好久,才见形如鬼魅的兄长出现在眼前。
峻哲原意是想狠狠扇兄长一耳光。这个温厚且一向对兄长充满爱戴与敬重的人,终于被彻底激怒。但当他看见兄长的眼神时,又不自觉退却。承珩眉头紧皱,像是死死盯着峻哲,又像穿透他看在别处,渐渐的,那目光就燃烧起来,再慢慢归于呆板,片刻后又开始新一轮的燃烧与熄灭。峻哲惊恐地发现自己产生了与别人一样的想法:承珩疯了。
他花了很久让自己复归平静,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你该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女儿。”
承珩看见婴儿时的反应与峻哲如出一撤。他把婴儿紧抱在怀里,哭得浑身发抖。最后还是奶娘怕婴儿窒息,冒着犯上的危险硬从他手里夺过来。
清瑶如愿以偿,重回到玉麒殿,享受了承珩因感激、心疼和愧疚而加倍再加倍的温柔体贴。承珩度过了平静满足的几天,他命人在自己书房安了一个婴儿床,在清瑶休息,而他需要处理公事时,将婴儿带到书房陪他。他时时刻刻都离不开婴儿。
但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婴儿出生仅十来日,就发生了一件震惊阖宫的事。婴儿竟被莫名盗走,又被莫名送回来。看似有惊无险,但清瑶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她凄厉而疯狂的哭声在整座樊宫上空盘旋,绞得人肝胆俱裂。
太医院倾巢出动,所有人诊断的结果都一样,婴儿中的是他们前所未见的毒,但又似被压住,暂时无碍。但只是暂时,今后怎样谁也说不准。
清瑶第一次表现出对承珩刻骨的怨毒,她乱发披散,双目血红,声音沙哑如秃鹫:“是不是你的原因?你背着别人去做莫名的事,这是你招来的报应,对不对?你的那个侍卫呢?他说不见就不见,是他在捣鬼,对不对?”
清瑶说最后两句话时,实际是顺势爆发因长久以来的谣言而造成的重重压抑,其中并无逻辑可言。但这种歪打正着的锐利让承珩忍不住毛骨悚然。他怔了半刻,缓缓跪倒在清瑶面前,抱住她的小腿,没有眼泪,嗓子里咕咕隆隆似含着一包血:“清瑶,我十恶不赦。如果我侥幸从地狱逃脱,来世我做牛做马补偿你。”
清瑶再不理任何人,连夜收拾,拖着分娩不久依然孱弱不堪的身体,抱起婴儿准备赶回翼国。翼国的药王谷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承珩竟没陪同。他知道拦不住清瑶,便将她托付给峻哲,在峻哲不解而愤怒的目光中将自己锁进书房,再不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