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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记免费阅读燮国往事(6)

  他们在这次不费力的战争结束后回朝。灭蒙部的西部兵力基本被全歼,溪苓部毁于一旦,朝廷换了自己的军队镇守曾经溪苓部所在的边境。

  承珩在朝堂上面对燮王铁青的脸,未提及关于那道奇怪圣旨的只言片语,只简明扼要讲明自己的意图。溪苓部早有异心,当乘此机会削弱其兵力,并且王师选在灭蒙部虚弱时出击,几乎无亡矢遗卒之费,事半功倍。

  朝臣再度见识了储君承珩的果决和狠辣。燮王认为他说的“溪苓部早有异心”缺乏依据,谴责他擅自做主,视军命为无物,虽胜却不齿。因此罚俸半年,并削了他手中最后一支北琰军军权。

  承珩与燮王对话时,一旁伫立的皇三子沅黎脸色由紧张转为舒缓,紧接着就是恍然大悟和新一轮的忐忑不安,最后定格在恐惧。他感到阵阵透骨的寒意从后背上涌,再从颈后进入大脑,在他意识里掀起一层席天卷地的暴风雪。这个尚有些稚嫩的年轻人终于发现,对于眼前这两人来说,他其实没什么秘密可言。他们既能预知也能推断和分析他的所作所为。父王只是将他视为一粒棋子,用以完成与承珩之间的对弈。

  他不是被自己已暴露的秘密吓坏,而是被父王与承珩间的对弈吓坏。他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窥看父王身后宽大御座,御座周身围绕的暗铜色光芒像极苍老梼杌阴翳的眼神。他慌忙避闪开,生平首次感到自己的薄弱。他悲哀地想,只有承珩才不惧怕那种眼神,他能用飞蛾扑火的执着,穿过那眼神去拥抱御座隐藏的无与伦比的骄傲和威严,所以他才经得起与父王年复一年的生死博弈。

  他在这一天没经什么曲折就形成根深蒂固的自知之明。从此以后他只会争取,但绝不违逆。对于已成形的事物,从来都以顺应的姿态面对。一年半以后父王命战功赫赫的他终生镇守漠西边境,对于如此不公正的待遇,他甘之如饴。

  这件震惊朝堂,有人忿忿难平有人兴灾乐祸的事,承珩根本没放在心上。对朝中任何事,他都没放在心上。甚至对家中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对与他虽没夫妻之爱但有兄妹之情的清瑶,他首次显出敷衍。他在清瑶哀怨凄切的目光中默默走向书房,将自己独锁在里面。

  那些夜晚他有时独处,有时也让楚郁鞅作陪。楚郁鞅在谈话中不自觉被承珩的眼仁吸引,那眼仁异常明亮,就像夜空深邃处华星群耀,漫天星辉很快汇聚成幽幽燃烧的火苗。他清俊的脸在一层熠熠光彩中透出蓬勃生机,像弯弓射日时的后羿。等火苗燃尽,他又显得异常颓然,只是盯着窗外参差拂影若有所思,再不发一语,一时万籁俱寂。

  楚郁鞅在中夜的池塘边散步时,经常会与承珩不期而遇。暗柳啼鸦,桐花锁雨,承珩修长的身形在黯月下像笼着一层淡白烟岚,看上去随风飘摇,有魂魄般的迷离之感。楚郁鞅想,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再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沧海桑田。这个自信爽朗的少年生平首次开始自悯自怜。

  承珩说:“我已向父王请愿,过几日将再去北面,将功补过。灭蒙部强弩之末,仍未消停。”

  楚郁鞅笑了,点头道:“好,我随时可上路。”

  他们在边境一呆半年,一直到第二年梅花褪尽时,才遵旨不紧不慢地班师回朝。彼时灭蒙部只剩下东部不多的兵力,与另一大部石夷部联合,固守天险处。

  那次回来之后,承珩开始有了变化。对女色从无兴趣,并已被认定有断袖之癖的他,竟开始纵情声色。他居住的玉麒殿里,一到月上枝头,就是灯火炜炜,鼓笙齐鸣,莺啼燕转,一派流风回雪。他在左拥右抱中常常喝得不省人事。欢宴最后一支压轴之舞,舞者全部遵他令,以精致面具遮面。领舞是有“惊鸿飞烟”之称,名动墨海的倾世舞姬素羽。素羽特意配合那些面具,编排了数十曲长远流传后世的名舞。

  承珩在舞曲结束时,会在众目睽睽下拥住素羽低泣,再抱起她直入内室,与她共度一个又一个旖旎春宵。

  素羽在第二日于自己闺房醒来时,隐约能记得夜间的激烈纠缠,但总是似真非真,仿佛仅发生在梦里。面对最亲密好友的询问,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但她爱承珩是真的,从她以普通宫女身份留在承珩身边起,就对他充满倾慕。后来她声名渐起,名动一时。承珩表示能让她有更好归宿时,她总是执意拒绝。她与楚郁鞅一样,存在的目的就是遇见承珩,再守护他。

  两年以后,承珩出事时,她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以一杯鸩酒殉葬。

  那些宴会,承珩也让楚郁鞅作陪。楚郁鞅与席间鲜花盛放般的女子饮酒赋词,在她们中左右逢源,偶尔也与一两个极投缘的月榭携手,但都适可而止。从那次小宫女事件后,他再无风流韵事传出。

  每当最后的舞曲来临,他会打断所有盈盈笑语,专心致志盯着领舞的素羽。他眼里流露出爱慕与悲伤相交织的奇特表情,与他平日的开朗大相径庭。这种表情逐渐加深,在承珩抱起舞者轻盈的身体从他眼前绕过时,他静湖般的双眸中已似压了一片黑沉沉的云霾,雨滴随时能降下。他手举酒杯挡住所有人的视线,精致的双颊和优美的嘴角微微抽搐。

  这种时刻,人们会淡淡意识到,出征回来之后,楚郁鞅也有些说不清的变化。

  溪苓部族长的女儿,那个明媚少女,被燮王纳为妾室。据说是承珩献策,既以此举安抚溪苓部残余族人,以示天恩浩荡,又可作为掣肘。

  楚郁鞅在御花园中偶尔与那少女碰面,便恭敬请安。少女裹在一团锦簇绫罗中,妆容艳如桃李。楚郁鞅不禁回想她在北面边境清水出芙蓉的模样。少女淡淡回应,在侍女的扶持下面无表情行过。他看见少女原本波晕流动的眼仁变成深秋落满枯叶的静池,透出无尽萧条气息和疲惫意味。他难过地想,一个女孩子从灵动到呆板,并不需要经过太多岁月侵蚀。

  清瑶已长久居于翼国娘家。日复一日的失望耗尽了这个温柔似水的女子的耐心,她变得同所有独守空闺的少妇一样,充满对夫君的怨怼。她一次次俯在疼爱她的兄长肩头哭泣,表示此生再不愿见到承珩。她这样说时,心中对他的思念却如山洪涌起,冲得她站立不稳,因此只能更加肝肠寸断。

  承珩隔三差五会往边境战场跑,有时候独行,有时候楚郁鞅作陪。没有战事,没人知道他们去做什么。每次回来后的几天,承珩心情总格外清爽,夜间也仅与楚郁鞅对弈谈天,再不碰女色。但过不了几日,又恢复成萎靡桀骜的样子,且比上一次更严重。他往边境跑的行为,看上去像饮鸩止渴。

  年底承珩再一次从边境回来,这次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神采奕奕,他变得惊恐不安,焦躁易怒。他与楚郁鞅详谈过几次,两人再一同外出数次。承珩留在宫中时,楚郁鞅也总是出入无定,看似遵承珩之意,在做什么隐秘而重要的事。

  最终是燮王与承珩的一次秘密对话改变了他们的状态。

  承珩被唤到御书房时,是一个沉闷的冬日早晨。黯淡的太阳如破碎的蛋黄隐藏在暝暝雾岚后,几只白色鸟类切着御书房黎黑的瓦楞斜斜飞过,在他耳边留下几声哀婉啼啭。他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从御书房出来时,那几只小鸟又从远空返回,绕着光秃秃的梧桐树顶打转,几片白色羽毛飘飘悠悠落在他掌心。他昏沉沉的脑子里开始回荡父王威严的声音:“承珩,这件事情若做成了,我从此便与你坦然相对,同天下父子间一样无所芥蒂。我要给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国家寻一个最强大的守护者,并无为难你的意思。只要你绝对忠于我,并且不让我失望,我拥有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沅黎同你一样出生名门,且善于用兵,为防我百年后同室操戈,我已给他封地,并让他立下重誓,终生镇守漠西边界。承珩,我对你可算尽心,你要知恩图报。”

  承珩的声音却如深秋零落的树林,充满颓唐色彩:“父王,我想要的,仅有那么一点。”

  父王从书桌前起身,一步步逼向他。父王逐渐步入老年,身躯已不及昔日伟岸,但仍像是一座严严挡住星月云霞的巨峰,让他既压抑又不得不膜拜,如他孩童时期每次面对他一样。父王眼里浓黑浪潮翻腾,却又不时精光乍现:“承珩,你想要什么,我比你清楚。”

  他在返回的路上,才慢慢体会到,父王眼里的那线精光,其实是一种嘲讽。

  承珩开始忙碌,但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他甚至瞒着亲信楚郁鞅。他一度一连数日从玉麒殿消失,再出现时满眼血丝,形同枯槁。每当楚郁鞅犹豫着问他时,他会露出凶狠的表情:“楚郁鞅,记住你的身份,不该打听的事别上心,否则我随时让你滚蛋!”

  他用毫不顾及身份的言行举止提示对楚郁鞅的极度不满,且这种不满日益加重。但楚郁鞅从不生气或反对,更别提因受辱而另谋高就。他与刚进宫时那个傲慢且狡黠的少年判若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一个忧郁而隐忍的人。

  他们在年后重新踏上北面战场。在此之前,燮王遣人接回翼国王宫的清瑶,不是送往玉麒殿,而是安置在离他寝宫不远的栖蕸阁。这真是件匪夷所思且有伤体统的事。从此以后,承珩都是离开他们曾共同生活十几年的玉麒殿(清瑶从第一次见到承珩之后,就搬进他的居处),去往遥远的栖蕸阁与清瑶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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