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记免费阅读燮国往事(5)
这种极赋跳跃性的对话一持续就是一夜,但谁也不觉得累,仿佛他们都成了不需要休眠的仙人。第二天清晨宫人会看见两人并肩走出,承珩脸上是说不出的阒然温润之色,看得人心里如纤云轻拂。
人们在同情清瑶的同时,看承珩的眼光不禁再多一重粘稠。奇怪的是,他们却很少以相同的暧昧心态去看楚郁鞅。这少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能让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身上得到理所当然的体现,仿佛他生来就该那样,因此丝毫不减轻他的清爽和莹洁,甚至也不减轻他蓬勃的阳刚之气。
但也不是人人坦然。曾有一次,楚郁鞅在御花园散步时,有两个小宫女远远看见他,就开始窃窃私语,美目在他身上留下掩掩盖盖的娇羞藏笑的数瞥。他在擦肩而过后,突然又折返,欣长挺拔的身躯挡住两个小身影的去路。
他略低头,仔细观察她们的神色。那透亮的目光中没有半点质问或恼怒,只是一丝不苟又兴致勃勃地欣赏两张俏脸从惊愕转为茫然,再转为哀求,其中又夹杂无限羞涩。他一言不发,突然极快出手,横抱起其中一个女孩就往宫外走去。
那女孩呆了半天才记得惊叫:“你做什么?”
他眼里又开始闪现惯有的顽皮之色,一本正经答道:“你们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男人,我总得想办法去解答。”
女孩怔忡得快晕过去,脸色绯红,仍是惊叫,声音却放低不少:“你**后宫,这是死罪!”
他声音也低下去:“唉,牡丹花下死,是我的造化。”
楚郁鞅带着那小宫女一消失就是三天。这事传遍后宫,连燮王都被惊动。最后还是承珩出面调解,才以赐婚的形式平息一场风波。
楚郁鞅再次出现时,泰然自若地面对承珩愠怒的目光,但那小宫女却不见了。当被问及时,满脸无辜地说:“我既已解答她的疑问,各得其所,自然也到惜别时。”
饶是沉稳如承珩,也不禁又好笑又恼火:“已经赐婚了,她现在是你的妻子。”
他好像真的思考了一下,点头道:“好吧,她是我的妻子。就当我给她自由,她可以随意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
楚郁鞅在承珩身边呆了四年,这四年里他其实辅佐承珩做过很多事。如前所说,他是个相当能干的年轻人,他发挥了将领,保镖,谋士,说客,间谍,刺客等诸多作用,不过外人能看见的十分有限,他们仅知道他是战场上的好手。
过了最初亲密无间的半年之后,他就开始随承珩出征。承珩之前看似已疏远的用兵之道突然又返回他脑子里,他们打了相当漂亮的几仗。到年底班师回朝时,边境已只剩下最后几块难啃的骨头。
第二年他们仍有半年时间是在边境度过。最早是接到边境战报,灭蒙部集结西边部族所有兵力,入侵溪苓部。灭蒙部是燮国边境百年部族,地广势强,长久与燮国对峙,从无臣服之意。承珩的北征有大部分精力是在对付他们。溪苓部很久以前就已依附燮国,为燮国北面一道防线,且在十多年前的伐南中也有不小功绩,深得燮王信任。
出征前一日,承珩给楚郁鞅看了一道奇特的圣旨。圣旨本身与每次出征前所颁无异。楚郁鞅将那绢布拿在手上掂量一番,只觉有些沉甸,立刻了然。顺着绢布侧面划开,便现出夹层内的纸页,却空空如也。等沉浸在水中时,一行字迹才逐渐浮现,非常简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坐观成败方为上策。”
仅一刻,字迹消失,再无复现迹象。
楚郁鞅想到傍晚颁圣旨的雄姿英发的年轻人,承珩的三弟沅黎,沉声道:“有人做了手脚,我会去查个水落石出。”
承珩摆摆手,似有些疲乏:“父王特意让圣旨从沅黎手中过,早料到会发生什么。沅黎假传的圣旨,才是父王的本意。父王用不留痕迹的手法,就是为了让我到时候有冤无处申。父王必定知道,我对他的意图心知肚明,我又何必去违逆他,反正这种试探也不是一次两次。父王很高明,对不对,顺势抓住沅黎的把柄,一箭双雕?”
楚郁鞅虽早有所料,仍是难以置信:“他是你们的亲生父亲!”
承珩竟用一种卖关子的表情看着楚郁鞅:“你不知道吧?”
享受了一刻楚郁鞅的茫然,他才悠然接下去:“他暗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夺了王位。”
他坐到书桌前,将头仰在靠背上,闭目养神,口中像是自言自语:“父王只是要给他的国家找一个最可靠的守护者,只要确定我绝无二心,将来王位还是我的。只是……”
他停了一会儿,似在理清思路,又似在聚集力气,开口时却更显疲惫:“只是,想想也无趣。很久以前,在……我也不知在什么之前,好像发生过什么事,作为一个转折,但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总之,在那之前,我以为王位是我所有的念想。天啦,那是多久前的事。可有些事一旦开头,就再无对错好坏之分,它只是你活着的一种方式,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状态。”
他抬头坐正,盯着书桌前立着的面孔微红的少年。显然,这少年又提前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他还是接着问:“你呢?楚郁鞅?你的念想是什么?”
少年竟有些词穷。他一笑,非常嘲讽,甚至是轻佻:“别告诉我,楚郁鞅,你的念想,就是来守护我。”
这是一个有暗示意味的开头。他们秉承一种被绕了好几重的目的踏上征途,所为看似有主见,又像受着掣肘,看似被动,又像心甘情愿。这次不同寻常的出征将牵引另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承珩一路上没有去想他与父王之间的关系,却被另一些情绪所控制。
他隐隐记得在他生命的某个阶段,曾出现过一些古怪的圆环,虽残缺却能环住无数因果,也能环住他本人。那些圆环现在终于向他靠近,他出现一种不明所以的类似于生死决战前的豁朗。他莫名却不自控地自问自答:就现在吗?那就现在吧。什么都不重要了,就现在吧,就现在吧……
承珩封锁了援兵消息,将军队驻扎在溪苓部以南百里处,群山遮挡,只派密探去观战。连日暴雨,视线外不出十步就已模糊。楚郁鞅有一天早上听到营地外的哭喊,被卫兵拦在外面的少女浑身是血,声音凄厉如受伤孤雁。他认识那个少女,溪苓部族长的女儿,一个明媚娇憨的少女。承珩北征时,不止一次在战争间隙跑来陪他。小唇秀靥,漠外闲步,她看承珩时天真的大眼睛里会闪烁七色玛瑙的光彩。承珩听楚郁鞅跟他说时,只是微微皱眉,似有不悦,随后不加思索地命令:“关起来。”
那晚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承珩竟然遇刺。非常耀眼的剑法,刺向承珩时如一路霜雪浪花刹时绽放。承珩像呆了一样,只盯着那一方不语。处在他对面的楚郁鞅,在短短一瞬捕捉到,承珩眼里绝无惊异,却是一种恍然与忧伤惨杂的奇特神色。楚郁鞅未转头就挡住了那一剑。
刺客倒地时,做了一件让承珩看不透的愚蠢的事,他的剑落在几米以外,却挥起一把收藏的匕首径直向楚郁鞅刺去。楚郁鞅在这浮游撼树的一招中表现出的慌乱让承珩无法理解,随后他在楚郁鞅眼中捕捉到与他之前一样的神色,亦是恍然与忧伤夹杂。这真是件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