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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记免费阅读燮国往事(1)

  燮国的天顺年延续十三年。先王在位四十五年,天顺是他用的最后一个年号。

  记忆力不那么差的人,对这年号会有特殊认识,因为这年号是在燮宫一场大风波后的新一年更改,看似祈福与威慑并进。

  但对燮宫的人来说,他们仅是记得那场风波,记得而已,并非感怀或纪念。那场风波当时留下的或悲或恐的情绪,早在日复一日安逸的,歌舞升平的生活中消失殆尽。

  若有心者去追溯这安逸生活的源头,或许会产生点缅怀故人的忧伤情绪,但谁那么有心呢。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繁华与光荣——他们坐拥世上最强大的国家,包举两仪山以北几乎全部土地,囊括两仪山以南直至沐河。践山因河,金城千里。

  或者顶多追溯到他们了不起的先王身上。那是燮国史上最伟大的君王,愤世代之余烈,宰割天下,恢拓境宇,一劳而永逸。

  总之,都是些堂皇而空泛的话,开天辟地的具体经过没人有兴趣仔细研究。三十几年前,那是多久远的事,茶余饭后的热情很少飘忽那么悠长。

  况且三十几年前对他们来说也不怎么光彩,至少相对现在来说,并不光彩。因为那时的他们不像现在这般自信。虽然那时他们的先王已马不停蹄,统一了两仪山以北诸多林立小国,霸业完成近半,但当他们面对两仪山以南的广袤土地时,还是不自觉会流露出自卑的神情。

  转折发生点通常是一段故事的源头。燮国从自卑转为自信,这转折点也不出意外的,囊括了故事起因。那么,所有事情都该从那时讲起。

  三十几年前,从两仪山以南直至墨海,矗立两大国。以沐河为界,北为衍国,南为翼国。这两大国,无论是在国人心中,还是在外来者眼里,都是世上精华中的精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其旖旎之貌,荪壁紫坛,桂殿兰宫,其繁华之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其富贵之风,九音繁会,芳菲满堂,无不让人觉得,他们占尽上天厚爱。当然,他们也不会超越凡夫俗子恃宠而骄的特性。他们虽海纳百川,并不排外,却眼高于顶。墨海以南就不必说了,那是他们眼中的荒蛮之地,蛮族所居。至于两仪山以北,无论哪个国家,都被他们统称为“小国”。

  世代相传的骄傲让这两大国的人视太平盛世为理所当然。他们完全没看见两仪山以北的巨变。当燮国军队如飓风卷裹黑色海啸,遮天蔽日从两仪山关口汹涌而过时,他们还忙着自己的事。翼国正忙于一场史上最激烈的争储之战,分身乏术。衍国虽没被什么特殊事件牵绊,但也绝没预料到即将飞来的横祸。燮国途径的两仪山穹谷关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后来的眼光看,绝对当属兵家必争之地。但当时的衍国和翼国,别说良将劲弩固守,很多把持国家命脉的人物,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可以想象,当燮国铁骑踏上这片土地时,他们经历了怎样惊慌失措,恐惧透骨的最初阶段。

  燮国军队前列,一匹万里挑一的流星驹上,有个惹人注目的少年。说他惹人注目,并非因为他的轩昂之态,玉树之姿,虽然那确是个丰神如玉的美少年。在此情景中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的年幼。怎么看也未及束发。这样一个孩子出现在天威赫赫的万骑队伍中,显得不太协调。但他不以为意,不仅他,整个队伍都以绝对的肃穆庄严来彰显对他的信服。他的姿态那么高贵和高傲,他的位置仅次于亲征的燮王,而处于万万人之上。

  燮王长子,母族为两仪山百年世家,威势遍及墨海以南整个武林的哥舒一族,出生便被拟订储君身份的承珩。

  出生于南征北战的年代,长于军营,在别的皇子尚未开蒙时就已见识战争中的铮铮热血,在别的皇子尚在书中悟习“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时,就已对着千军万马指挥若定。很难说他不是天生的战神,他注定为战争而生,也注定为战争所改变。

  他履巉岩,披蒙茸,终于立于两仪山最高处。在回穴冲陵的天风中俯瞰,视线尽头浩瀚城池若隐若现,城池周围山峦如屏,平川似扇,曲流回绕。他心里起了一丝苍茫感,他误将此理解为豪迈。那辽阔土地,苍翠山原,澎湃长风都在对他召唤:“我将以亿万生灵……。”

  后面几个字他总听不清,好像是“成就你”,又好像是别的意思,但他自行理解为“成就你”。除了这三个字,还有什么更符合他此时的处境?他会以此战垂名竹帛,他将在小小年纪就达到人生巅峰。他心里起伏难平,他误将此理解为激动。

  当他踏上燮国土地,一步步与之交融时,心绪越来越繁杂不定。他从白刃宝刀与沙砾悲风的间隙仰头,一些白色鸟类从雾腾腾的天际划过,几声婉转哀鸣传进他耳中。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单纯激动,那激动中夹杂了不知名的怅然,无助,无奈,甚至还有少许恐惧。这所有情绪揉杂在一起,就成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东西——悔意。他生平首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悔意,他不知道作为父王伐南计划的少许拥戴者,自己究竟是对是错。

  他在频频捷报中竟产生悔意,这真是件奇怪且糟糕透顶的事。他被自己激怒,便用更勇猛和嗜血的表现来回应自己。

  燮国度过了最初如入无人之境的行程后,就开始遭遇阻碍,且越来越强。盛世之国也是靠祖先披霜露斩荆棘一寸寸赢来的。他们是柔和的国度,顺应天命,顺应祖先。世代相传的深谋远虑和行军用兵之道,终于在雷霆万钧时刻被激发为纵横沙场的实用事物。燮国很快发现,这个原在他们眼中如一头肥羊的国家,比他们北方边界许多桀骜嗜杀的部落还要难缠。

  烽火不息,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不记得过了多久天地失色,唯见腾腾暗红的日子。燮国在经历了无数次与衍国一样的生死危机,身陷了无数重与衍国一样的绝望境地后,终于迎来艰苦跋涉后的圣歌。他们终在两年以后刺入衍国心脏——帝都锦台。

  但他们面对的是更严酷的攻城战。有幸从那一战中生还,并长久活下去的将士,回忆起当时情景,都会露出震惊和恐惧的神情,他们焦黑的铜仁会瞬间变得火红,似冥府烈火重新倒映进他们眼里。他不停地摇头:“那怎么可能,那根本不可能……”从他们的不可思议中可以看出他们对那一战的敬畏。衍国在最后存亡之际创造了超越千年兵书记载的奇特一战。与其说是激烈或悲壮,不如说是神圣;与其说是神圣,又不如说是诡异的华丽。那是远古诸神被恶魔化后于圣殿妖娆起舞的魅影,让见识的燮国将士在噤若寒蝉的同时,又忍不住终生匍匐苦行去朝拜。

  燮王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只能把目光转向承珩。

  承珩看着火光卷裹浓浓血雾如潮水般在天际翻滚,被晚霞渲染出一种既浑厚又鬼魅的壮丽。他耳边又开始回荡两仪山顶的那阵召唤。那召唤好似发出强壮黑红光彩的年轮,在混沌天地间一圈圈扩展开来,其中横亘一条条牵连了血脉与命运的灾难线。他隐隐看见许多开头与结尾相交替,形成残缺不全的圆环将他限于其中。

  他说:“父王,请给我时间,我有办法。”

  燮王其实已有一丝动摇。他们暴师已久,伤亡折损惨重,给养亦捉襟见肘。沐河南面的翼国已结束争储之战,终于有了唇亡齿寒的紧迫感。新即位的翼王是个狠厉而缜密的人,不会放任战火焚进自己国土。锦台的兵力仍非朝夕能制服,若翼国援军及时赶到,对他们前后夹攻,很可能得不偿失。

  “或许该听听诸将领的意见,在四面险要关口着重兵把守,我们退到两仪山附近,等援军来了再从长计议。”燮王说。

  “不,父王”,承珩坚定摇头:“我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父王必定也心知肚明。他们用的并不高明。请父王放心,不需要太久,我就能超过他们,将他们一网打尽。”

  承珩在说这些话时,心里其实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这样与潜意识作对,是否为明智之举。他无法容忍越来越强烈的宿命感召。他迁怒于火光中的城池,因此只能寄希望于城池的覆灭。他一鼓作气地掩耳盗铃,注定会在南辕北辙中自食其果。

  他沉浸于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他父王含义深刻的一瞥。

  “承珩,我任你为锦台之战的统帅。从现在起,你对所有军队拥有绝对指挥权,我不再置一词。你只需破城后把他们国君和他家人交给我就可以了。承珩,这是你的战场,我已是局外人,时间有限,别让我失望。”

  承珩真的没有让他父王失望,在翼国军队到达之前,他找到了与衍国抗衡的方法。如他出征时设想的那样,衍国之战让他威镇寰宇。最著名的锦台一役让他成为后世兵家的宠儿。他们花毕生心血去研究这一役,研究这个少年统领,大多数人一无所获。他们疑惑不解,忿忿难平,却只能对他顶礼膜拜。

  承珩在破城后做了一件让手下将领琢磨不透却毛骨悚然的事。冗长曲折的对峙过程耗尽了他的耐心和仁慈,这个高傲却不失正义的少年首次展现了他性格中暴虐的一面。他对已被染为绛红色的城池下了屠城令。

  “老弱残幼以及壮年男子全部处死,女子由军中自行发配。”

  他在破城时将燮国亲军留于城外,却带了北面边境降于燮国的蛮族部落铁骑。可以想象他无法压抑的愤怒。

  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昔日灯火繁华之地化为九层地狱,惨叫和哭喊声从每一道窗口、每一处瓦砾、每一座焦土后传出。迁延数里的烈焰将护城河的清波映为血红,同是血红的人影不断从城头跃下,像盘游季节遭遇连串攻击的雁群,凄厉长叫在黑红夜色中划出一道道震颤尾音,连着天幕上的乌云暗月也一同抖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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