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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记免费阅读空华城(8)

  淇滺捡回一条命。

  她被那黑影推入深渊,原本该粉身碎骨,结果竟然没有大碍,除了受些皮肉伤,有几个骨节脱臼。

  至于为什么没有大碍,空华城里没人能解释。她从悬崖顶端被推到对面山峰的半山腰上,当时又正好出于毒发后极度虚弱的时刻,咋看见她时,每个人都以为会是一具骸骨。但她胳膊腿都完好,没有碎成一摊烂泥,他们便发现不对劲。再一探鼻息,竟然正常。

  他们只能说,是山上茂密的树枝挡了她,虽然这个理由也极其牵强。

  她从那些杀手手中死里逃生,却迎来另一重危机。她身上那股暂时被月华莲压下去的毒性重又腾起,比先前更加来势汹汹。薛穆云只能再度求助于月华莲。虽仍有一时之效,但他看得出,功效已弱了很多。他无计可施,淇滺只是被吊着一口气,慢慢拖着罢了。

  其实淇滺自己并没那么难熬。痛苦自然是有的,那陌生男子所受苦楚一步步转移到她身上,昼夜都有耸人听闻的酷刑折磨她。但她反而感到欣慰,温情如峰谷雾岚般弥漫在男子眉宇间,让他原本略显冷硬的面孔柔和下来,化为雾岚里袅袅清风或缕缕晨曦。她再次伸手去触摸他的脸,这次她有了切实感受,一种类似于露珠的凉滑游走在她指尖,很快变成湿漉漉的一片。

  她微笑着安慰他:“不用难过,我本就该陪着你。有我帮你分担,你会好受很多,对不对?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我们生命相连,血脉相通。”

  安歌衣不解带地陪伴和照顾她,她无法理解安歌此举的含义。或许安歌是想让他妻儿的死亡更有价值一点—她们的死换来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不是一具尸体,一缕幽魂。也或许安歌生无所依,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一件事。

  夜里安歌就歇在她身侧,他们总是向同一方向侧身躺着,她以后背对他,被他一只手臂轻搂。逢到星月皎洁时,月光从半开的窗格洒进来,随着天空云层游走遮掩而忽明忽暗,变幻无定。极具灵气的画面让他们看上去宛如缱绻之后千般柔情蜜意的恋人,暖日明霞般美好耀目,简直招人嫉恨。

  但他们实则身处怎样境地啊。淇滺在间或一闪的清醒中总听见安歌喃喃自语,连绵不断的文字似从遥远天际处逶迤而来,变成一群群幽幽闪烁的萤火虫翩飞于帐幔内。安歌有时是在对淇滺讲述琬琰的事,有时又似直接与琬琰对话。他说得细致琐碎至极,连琬琰四岁离开空华城之前的事也一件件详细描述。在此之前,淇滺一直以为他仅在记忆里留存了那个童年玩伴的影子。安歌用突然爆发的记忆力提示他对琬琰刻骨铭心的爱和愧疚,也提示他们重逢和相爱的必然性,他们注定属于彼此。

  淇滺这才意识到,安歌其实是在报复她。他心知肚明,作为淇滺行走于生死边界的陪伴者,作为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守护者,即使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他留给她的气息也不可能全然散去。他就是要提醒她,她此生来世都无法挣脱的这个人,心里根本没有她。她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

  淇滺只能再次转向陌生男子,在陌生男子爱莫能助的目光中潸然泪下。她平生首次对安歌起了戒心。他们同床共枕,相依相守,却不是在亲近,而是在疏离。他们真像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妻,彼此知根知底,却相顾无言,彼此怨恨。

  这疏离导致淇滺只能对安歌隔岸相望,却更加放不开他。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她心里盛不了对他的思念,只能任由那思念恣意生长、膨胀和分裂,并将分裂成丝的形体源源不断推送至每一处筋肉交接和骨节相连的缝隙,她浑身痛得似只要一阵风,就能立刻化为漫天粉末。她想,厚重的感情是真的能将人生生挫骨扬灰。

  她在另一重意识里与那陌生男子商议:“我得暂时离开一下,我有重要的事,你放心,我还是会回来陪你。”

  她在男子慈爱的目光中转身,向漩涡顶端隐白的天光飘去,又有了半刻清醒的机会。

  这一次她和安歌是并肩平躺。月光从窗外竹林间斜射进来,合着迎风起起伏伏的帐幔,素绢般在半空翩然招展,渲染出一种既柔美又凄凉的幽静。

  安歌抬起手臂,迎窗张开五指。缕缕素白从指间穿过,似能听见清泉潺湲之声,再触碰时却又满手虚空。他的叹息绕梁而过,像一阵阵荒野夜风。

  安歌充满愁寂意味的举动却没刺激到她,连日来虽断断续续但未曾真正消失的苦闷也不知去向,她心里如长烟一空的澄明湖面,开阔清朗,一派宁和。她发出沉默多日后第一个实质性的音节:“安歌。”

  安歌竟没发现任何异常,好似这是他们自然而然的相处,他仍盯着伸于半空的手,简短回答:“嗯?”

  淇滺心里更平静,甚至有说不出的舒缓,话语也连贯起来:“我恐怕不成了。我死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安歌的目光有些许发直,像怔住,又像在认真思考,最后还是如常回答:“我打算离开这里。我去找更好的去处,忘掉这里的事,活下去。”

  淇滺绽开一个微笑,就如每次安歌展现自己的出色时,她所做的一样:“安歌,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意识再度模糊起来,但她一点也不惊慌,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了无遗憾。她感觉安歌苍白的侧脸有小点小点的晶莹闪烁,这些闪烁在她一路重坠向深海漩涡时,变成群群发光鱼类,绕着她游动不止,为她保驾护航。她充满对他的感激。

  她隐隐听见天光处有声音传来:“我曾经跟琬琰提起过,那是个好地方,值得一去,你若再想找我,可以去那里,叫做……”

  下坠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遥远,最后便化成一串串气泡,悬浮在她四周咕嘟咕嘟破裂。她对陌生男子说:“现在好了,我可以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受苦,谁也不会害怕。”

  她又触摸到他滑凉的面颊,这次却真实许多。那些露珠顺着她指尖流淌时,她感到形象的湿意,很快竟变成大雨滂沱后的狼藉。他的脸出现一种虚幻变迁,没有任何变化,又变得不太一样。他在似是而非中与另一张脸融合重叠,她开始分不清谁是谁。

  她听见他痛苦地说:“都是我的错,我害你受苦,我该死,滺滺,求求你,杀了我吧,滺滺,快睁开眼,杀死我吧……”

  她脸上已是纵纵横横的水流泛滥成灾,冲得她喘不上气,随后便被一股力量托了起来。那力量虽厚重却并不沉稳,随时有溃塌之势。她随着那股力量的踉跄前移,开始远离深海里孤寂的男子。她心痛极了,同时也开始发急,因为她猛然意识到,随男子一同远离的还有安歌。在她确定安歌已成为她生命的最终烙印之后,却又被迫远离他,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她被人横抱着远去,一只手臂从那人腋下穿出,挥动一下,一方青衫在她指尖停留片刻,又匆匆滑过,好似穿堂的冷风,好似逝去的时光。云层蔽月,那苍白细弱的手臂便在沉沉暗夜中凝固成凋谢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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