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记免费阅读空华城(7)
淇滺醒来时,正躺在薛穆云臂上。薛穆云最终即时赶到,他们暂时化险为夷。
她第一眼就看见琬琰怀里淌血的襁褓,但她没有尖叫或晕厥。就像被砍断双膝或双臂的人暂时不会有痛感,她要稍晚一些才能体会到源源不断的,浇骨熬髓的剧痛。
她听见安歌艰难呼唤他的妻子,尽管她和安歌都猜到,不会有回音。
她注意到安歌刻意避开那襁褓。她理解安歌,只要瞄一眼,他肯定会不受控制地将手里的剑直刺向自己的胸膛。
但她不理解琬琰。琬琰脸上有泪痕,但眼里没有悲怆,亦没有痛苦,只是像受了父母呵斥的孩童般垂头丧气。她和安歌都想不通,琬琰怎么会用这种轻浅的情绪来面对此刻情景。
她想不通不要紧,她对琬琰来说只是个陌路人,或者说,琬琰希望她只是个陌路人,而不是总缠于身侧的不详之物。但安歌是琬琰的夫君,安歌也想不通,安歌该怎么办好。
安歌不了解琬琰的过去,看不透琬琰的现在,亦推测不出琬琰的未来。这个曾誓言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的人,现在离他多遥远。他们咫尺间的土地皲裂为无底创口,地底烈火从创口处喷涌而出,焚尽了所有令他们生命相通的绵绵柔情。空气经过淬炼,亦凝为通天巨盾,挡住了他们四目相对、指尖相触时本应传达的刻骨爱意。
她看见安歌缓缓跪下,低垂着头,眼泪一串串落到琬琰脚背上。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不断呼唤琬琰的名字。
淇滺还愣如磐石,琬琰却突然对她冷笑一声。一丝狰狞出现在琬琰白璧无瑕的脸上,竟如绝世舞娘眼尾那一抹妖艳的红,触目惊心。或许琬琰早已超脱人世,才能拥有如此月魂魅影般勾魂摄魄的力量。
冷笑过后,她的说话声却又轻又细,无喜无怒:“那些人是来找你的。”
她稍顿一下,接着说:“我为了你,被送到荒芜之地,孤苦伶仃十几年。现在我的孩子也因你而死。”
她用短短几句话概括了自己的意思。
淇滺却似没听懂。那些本该让她如五雷轰顶,随后痛不欲生的话,突然像被飓风带动的孤舟,迅速远离她心中堤岸。她眼前又出现墨黑的深海漩涡,陌生男子伸出骨节尽断,血肉模糊的右手。他在试图抚摸她孱弱的肩膀,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个字无形中飘到淇滺唇间,从她气息奄奄的声音里扩散出去:“对不起,对不起……”
薛穆云作为唯一一个清醒者,终于开始担忧。不仅担忧淇滺,也担忧另一层。稍敛心神,他终于沉声道:“琬琰,安歌,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地势不稳,最忌大响动。刚刚与那些人大动干戈,恐怕马上会起异变。都跟我回城。”
话音刚落,就有“轰隆”一声巨响炸开,阵阵强大气流挟裹草木石块从山顶席卷而下,地面岩层不断塌陷,顷刻形成纵横交错、深入地底的巨大裂缝,火焰映得裂缝口一片火红。腾腾热气扑出,夹杂刺鼻的硫磺味,在飞沙走石间横冲直撞。
淇滺这时已人事不清,安歌对后面的事只做简单描述:琬琰一心求死,我没能阻止她。你被人推下山崖,不知为何,没受太大伤害。
淇滺再次通过分析和想象,并结合在今后生活中一步步呈现的真相,对当时情景无数次添枝加叶,终于形成扣人心弦的画面。
因此,她可以这样绘声绘色讲述后来的事——
安歌一改先前的萎靡之态,飞身扑起,抱住琬琰就欲离开。他终究是个理智的人。
令他想不到的是,琬琰竟然能推开他。他在那一扑当中用了从小就练的擒拿手,动作简单却快准实用。他虽消耗了大量心力体力,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琬琰真的推开了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还让他踉跄后退几步。他的惊异和不解盖过了恐惧。等恐惧回归而令他有所警惕时,一切都晚了。
他看见一丝微笑在妻子白玉无暇的脸庞展露,凄美如冰山雪莲绽放,随之泪水莹然而落,是花绽时的漫天细雨。他竟在雷霆万钧时刻被一种兰生蓬芭间、荣曜常幽翳的意境吸引。
他心中充满感动和忧伤,他在那意境中看见他们初识的画面。他在惊心动魄的劫数中体会扣人心弦的极致温情。他不知是因心智迷乱之故,还是天崩地裂的摧残真的令时间出现了与空间相同的混乱,此时发生的事情既激烈又模糊,像海上怒风卷起的桅杆船骸,在天昏地暗中飞跃盘旋于半空,相互碰撞击打,毫无条理,缺乏头绪。
他在事后回忆起来,总也想不清,他的妻子到底是先对他凄楚一笑,再纵身跃入瞬间横裂于他们之间的裂口,还是先以决绝的姿态跃进裂口,再仰起头对他凄楚一笑。
他只记得在那美得令人窒息的一笑当中,他生命里很多至为宝贵的东西就此烟消云散,那本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他的自信与从容,坦荡与豁达,乐观与平和,善良与敦厚,他的睿智,机敏,矫健,勇猛,果断,他的生机勃勃,乐知天命,闲散知足,无忧无虑,所有支撑了他人格和品性,让他成为他本人的东西,都不见了。他再不是那个在她闭月羞花的美貌面前半点也不自惭形秽的高贵男子,他知道了“不配”这个词,他不配拥有她,不配享受她,不配爱她,既不配与她生同衾,也不配与他死同穴。
他是呼喊了她的,但那只是出于本能,他其实已觉得,他根本不配喊她的名字。
局势很快又变得危急万分,另一重黑影从四面八方包绕过来。薛穆云挟起淇滺就开始往一个方向跃进,安歌毫无想法,变成一截枯木,竟也能紧随其后。
薛穆云并非往空华城方向跃去,他去往一个奇特方向,向着某一处悬崖顶端扶摇直上。那些黑影紧随其后,很快新一轮的血战开始。薛穆云剑光如水波如月晕环于周身,牵引了几乎所有对手。
安歌发现不对劲,但分不出身去补救。即使在这种肝肠寸断,形神分离的时刻,他残存的一点理智仍能聚集到淇滺身上,可见他真的对她仁至义尽了。薛穆云竟然放手将淇滺搁置在一边,独自缠住一道道龙游蛇形的刀光。他真有那么大把握,能保证没有一个人越过他而直指女孩?他确定暗地里不会有人偷袭?
没有出现死中求活,釜底抽薪之类的局势反转。事实证明,薛穆云也在长时间的血战中丢失了敏锐和机警。他也只是凡人。他在关键时刻做了错误判断。
就在他身处激战时,暗处已有一道黑影风驰电掣般向淇滺袭去。安歌瞳孔猛一收缩,惨叫未出口,淇滺就已消失在悬崖另一侧的深渊里。与此同时,薛穆云的剑刺入最后一个对手心口。
不远处烟雾腾起,人影闪动,是空华城的人来了。袭击淇滺的那人手里闪出一线金红流星,对即将赶来的又一重无边无际的黑影吼道:“人死了,回撤!”
只眨眼功夫,天地间就复归平静。玉宇无尘,星河泻影。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在万籁俱寂中均成参差疏影。所有情感,激烈的,柔软的,明显的,晦涩的,一时都变得触不可及,好像悬浮在天边,又好像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