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说同病相邻的作者是边锋,男女主人公是韩冬舒芹。简介:1外星人在巴黎的法兰西大球场梦游那天,韩冬躺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彻底失眠了。何其相似。韩冬看着电视里的罗纳尔多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自主想起了四年前巴乔的眼泪,两年前自己在老家松河县的无助。近两年来,韩冬…
《同病相邻》第6章 有病也不呻吟
1
外星人在巴黎的法兰西大球场梦游那天,韩冬躺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彻底失眠了。
何其相似。韩冬看着电视里的罗纳尔多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自主想起了四年前巴乔的眼泪,两年前自己在老家松河县的无助。
近两年来,韩冬几乎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尝尽了生活的无奈,打工的身不由己。这六百多天的夜晚,韩冬时不时会被噩梦缠身,梦到自己在高考考试的路上,大汗淋漓赶去考场时考试已经结束,每次他紧赶慢赶总是赶不上考试的开始,迎接他的总是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同学们都在嘲笑他,让他无地自容,后悔万分!
往事如烟。香烟在韩冬的食指和中指间静静地燃烧着,隐藏的火苗悄悄地烧向他的指尖,十指连心,香烟化成白灰,手指一激灵,猛然惊醒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世界杯今年扩大参赛队伍。
世界杯参寒球队由四年前的24支扩展到如今的32支,夺冠大热门桑巴军团莫名其妙倒在了高卢雄鸡的脚下。
这就是足球,再顶级的前锋也不能主宰比赛的结果。
人生如足球,不能只看比赛的结果,比赛过程其实更精彩。
又是那可恶的狂风,把小天锅的方向吹偏了,电视机的彩色闪了几闪就消失了,满屏的雪花如群蛾乱舞,晃得让韩冬头晕眼花。
遥控器是个好东西,轻轻一点,便可以远程控制了。
没有窗,眼前一黑,四面是冰冷的墙,韩冬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睡进了一个坟墓。
黑暗中呆久了,韩冬也慢慢适应在黑暗中摸索,他打开小阳台的木门,黎明前的夜更加黑暗了!
黑夜如同炼狱,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门敞开着,韩冬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听说,明年高考要扩招了?高考成为缠绕韩冬的噩梦,挥之不去!
不眠之人,注定会看到第一道曙光。
东方发白,韩冬却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生活过得黑白颠倒,注定享受不到第一缕暖阳。
2
韩冬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去XX医学院报了到,交了学费住宿费和杂费,领了两件白大褂,一个听诊器,一套军训的迷彩服和床上用品,去宿舍管理处拿了钥匙,找到标有自己姓名的床铺,铺好床铺,就算大学生活正式开始了。
宿舍楼依山而建,开门见荒山野岭。韩冬的宿舍在5楼,房间有三架两层铁床,每个铺位都贴有姓名,韩冬的床铺就在门口的下铺。
室友们不在,正在露天足球场那里参加军训。韩冬躺在床上,神情恍惚,怅然若失。
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秋夜秋风秋凉人。
韩冬报到迟了,军训已经开始了一天,他只参加14天的军训,打完5发实弹,集体会师,听校长开学训词,军训就算结束了。
韩冬不知道的是,新生报到还要体检,没有体检报告就取不了课本资料。
学校的体检是在校医务室,韩冬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见红蓑翠减,花谢叶落,心里便忐忑不安起来。
体检老师是一位身材矮胖,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所有的科目都是她一个人检查。一切科目都有条不紊完成后,韩冬悬着的心刚刚放下,他说了声“谢谢”,正在暗自庆幸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严厉地对韩冬说:
“请把裤脚腿拉上!”
韩冬的体检又卡在了这里,她建议韩冬去医学院附属医院退休老专家门诊部去检查一下,开个诊断证明来就可以了。
突如一夜秋风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天一早,室友们相约着去了阶梯教室,韩冬独自去了校外老专家门诊部。
韩冬拿着老专家的诊断书:右小腿皮下软组织发炎,丹毒?……惴惴不安地去了校医务室。
今天,医务室多了个年轻的护士,她接过韩冬的诊断书,说:
“回去等等吧,三天后来看结果!”
韩冬轻轻地关了医务室的门,却听见了她在发牢骚:
“招生办的搞什么鬼?什么玩意都招进来,这里是医学院,不是医院!……”
韩冬悲哀地回到宿舍,收拾好自己的衣物。韩冬的衣服很少,所以背包也买得小,装完衣服,就没多少空间了,他只装了学校发的换洗的被套和垫单,便再难装进什么物件了。
来一趟大学总得留个纪念,韩冬把听诊器放进背包中,拉上拉链,拾起床头的那本《围城》小说,翻了翻,当作书签的英雄钢笔,取下,拧紧,又挂在书中,趁同学们还没回来,灰溜溜地走了。
出了校门口,韩冬回过头来看了看校园,百感交集。
陌生的城市,飘着灰白色的空气,路边的梧桐枯叶开始随风飘零,秋风潇杀,吹得韩冬横身打颤。
未来前途茫茫,韩冬挤在人流中迷失了方向。家是不能回的,韩冬无颜面对;他想去福建找他的父亲,一想到父亲拿着他录取通知书时兴高采烈的样子,韩冬就犯难了。
天下之大,韩冬感觉自己没有一个地方可去,这一刻,韩冬所有的理想和抱负都烟消云散,他多希望小瑛能够陪在自己身边,但一想到小瑛,韩冬又想到自己的肿脚,便不尽悲从中来,万念俱灰。
不知不觉韩冬来到了长途汽车站,一位热情的大姐把失魂落魄的韩冬拉着上了去广东的长途汽车。
她把韩冬安排在司机后面第二排的双人卧铺下铺,并对韩冬说,不会等太久,有没有人半个小时后都会走,因为这一趟几乎是拉职校的学生去广东进厂实习。韩冬不想说话,把约定的车费给她,她便堆着笑下车,扯起了喉咙喊:
“广州,东莞,深圳,差三个,马上走!……”
韩冬枕着背包,紧贴着车窗边躺下,发了会呆,突然想到什么,便下车去上了趟厕所,去商店买了两瓶水和两包烟,抽了两支烟,便回到车上。
此时,车上又多了两个旅客,一男一女,都三十多岁,看样子是夫妻,他们就躺在韩冬的前一排。
两个司机正在车门口抽烟,手里抱着茶杯。
卧铺没有被子,只有两条单人薄毯,韩冬用背包当枕头,紧贴着车窗,见肿脚过于明显,便抓了条毯子盖住下身,双手抱着《围城》,脸色又开始凝重起来!
一个司机上了车,扭动了钥匙,汽车就开始抖动起来,卧铺上方的小孔发出粗重的出气声,韩冬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得拉客的女人在说,“还差一个!”另一个男的应该是司机,有些不耐烦,说,“不等了,职校那边该催了!”
听得关门声,人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下,汽车向前行,车厢就安静了下来。
迷迷糊糊感觉汽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一路加速,不一会便停了下来,只听得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声音,韩冬微张眼睛,隐隐约约看到是在一个学校门口,前面的字被车头挡住,只看到后面四个字:技术学校。
韩冬翻了个身,脸朝窗外,又闭上了眼睛。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女孩子们仿佛很兴奋,在不停地交谈着,男孩子们在发着牢骚,大概意思是对学校这种教学方法有些不满,交了学费不能在学校学技术,还要花车费去那么远的广东去进厂,早知这样就直接去广东打工得了!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喝斥了吵嚷,汽车里安静了下来,韩冬只感觉床动了一下,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韩冬知道,他旁边躺着一个女孩。
城市终于远去,客车上了国道,开始跋山越岭,车厢里有人开始打呼噜,韩冬闭着眼睛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
大约夜半时分,客车停了,乘客们被司机赶下了车,韩冬下车来,才见车开到了一个荒山野岭的空地上,空地靠山一边搭着简易的铁皮房子,铁皮房子里灯火通明,一看就是一个餐馆。
餐馆的门口,一位妇女用湘音普通话喊着:
“里面请,里面请,快餐二十五元,开水二块,有炒菜,有泡面……”
快餐实在难以下咽,米饭有股霉味,菜也稀少,韩冬反正也没有什么胃囗,吃了一半,又花了一块上了趟厕所,便到外面空地来抽烟。
星稀月更明,秋风拂面,吹起一身冰凉,韩冬知道,家乡已经远去。
大约半个小时后,路口出现两道强光,又一辆大客车驶了进来,韩冬乘坐的客车车门终于打开。韩冬扔了烟头上车。下半夜很冷,韩冬把被套取了出来,盖在身上,又脸朝窗边躺下。
弯月躲进了云层,视线模糊不清了,韩冬的脑子里一团糟。
汽车的马达轰鸣着,夜更冷清了。
韩冬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是睡在菜园子的出租房,他感觉后心发冷,突然,小瑛来了,从后面搂着他,他便感到无比的温暖和踏实,他转过身,搂着小瑛,安稳地睡了过去……
阳光透过玻璃晒醒了韩冬,他睁开双眼,窗外一片金黄,稻子压弯了腰,这注定有个好收成!
阳光有些刺眼,韩冬转过身来。
同铺的女孩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双腿修长,她双手捧着韩冬那本《围城》,身材苗条,她见韩冬转身,朝韩冬浅浅一笑,韩冬心神一荡,她的脸蛋同胡萍一样,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但她的眼神和笑脸又极象小瑛,笑容是那么阳光,使人温暖,她的头发比胡萍的短比小瑛的长,从肩上翻过,长发散于胸前。
她捧着书,温文如玉,静如处子。
韩冬礼貌地苦笑了一下,又把头偏向了窗边。
车轮向前,树木往后,没有高速大道,客车遇河而绕,翻山越岭,汽笛在城镇里长鸣。夜间,汽车灯光平行前行,永无相交之时,却相互守望,天明同步而熄。
前路漫漫,深秋时刻,白天越发火热,夜晚就更凄冷。
客车在昨晚停车那种相同的地方又停了两次,旅客们也懒得再抱怨了,下半夜很凉,客车空调系统故障,制冷不制热,开的热气让人头昏脑胀,司机索性就不开了。
又是一个悲凉的秋夜,在未知的旅途中,韩冬看着车窗外的冷月,听着车厢里的酣睡之声,心潮翻滚,睡意全无。
旁边的女孩朝着韩冬卷曲着身子,双手当枕,呼气如兰,甜甜地香睡着,偶尔磨几下牙齿,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韩冬把印着XX医学院的被套轻轻盖在了女孩的身上,她似乎有所觉醒,呼吸停了一下,双眼没有张开,她往上蹭了蹭,靠在韩冬的肩上又呼吸均匀了。
白天黑夜过颠倒了,韩冬被司机叫醒,才见客车上只剩下了他一个旅客。
旁边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下车走了,那本《围城》平放在韩冬的身旁,钢笔别在了第一页,韩冬署名的后面多了几个字:
努力不一定能成功,不坚持一定会后悔!回去读书吧!
覃雪梅
韩冬合上书本,百感交集,心里空落落地下了车。
3
热浪扑鼻而来,韩冬心里却无比悲凉。
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忙忙,韩冬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裹挟着,这种快节奏让他眼花缭乱,来不及半点思考,他有些不适应,头昏眼花,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有跟着行人匆忙的步伐,紧迈脚步,盲目地向前进。
在一处林荫的行人道上,一排排的招工牌引起了韩冬的注意,他放缓了脚步,有几个招工的小姐姐就围了上来,殷勤地问候着韩冬:
“靓仔,找工作吗?我们工厂很好,包住包吃……”
韩冬有些犹豫,一位笑盈盈的女孩便拉着韩冬去填表。
韩冬迟疑了一下,还是去填了表格,填完,她叫了路边的一位摩的师傅,吩咐他把韩冬送去厂里。
摩托车载着韩冬在路上跑了十多分钟,终于到了城郊一个偏僻的工业区,在工业园区又转了几下,到一个有围墙的厂门口,摩托车停了,他把韩冬交给了门卫,又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回。
韩冬拿着填写好的表格进了厂,在人事部花了三百一十块钱领到一张厂牌,两套灰色工作衣,具体的名目如下:
厂服两件:100元,厂牌:20元,厂牌押金:50元,进厂介绍费:100元,摩托车费:40元(往返)。
人事小姐姐给韩冬说,除了厂服,只要是做满一年,所有费用厂里会返还,如果提前辞职或被炒掉,是不会报销的。
工厂的老板来自台湾省,工厂是生产台球的。韩冬被安排到运球部,他的日薪是7.5元/天,加班另外算,有全勤奖。后来韩冬才知道,所谓运球部就是搬运工和杂工。
韩冬万念俱灰,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只是想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落脚,先苟延残喘活下去再说。
工作同生活都是枯燥乏味的,早上七点起床,洗刷完毕就去一楼的餐厅吃早餐,早餐只有稀饭馒头,每人最多只能拿两个馒头,稀饭管饱。八点之前打卡上班,迟到三分钟算迟到,扣一小时工钱。十二点钟下班排队打卡,中餐一荤两素,打菜的阿姨手抖,基本菜不够吃,米饭管够,但不能剩,剩了要罚款,美其名曰的紫菜蛋花汤,只见汤,紫菜同蛋花少得可怜,晚餐同中餐没有什么区别。
饮食韩冬从不挑剔,最让他苦恼的是中午没有时间午休,下午一点到五点上班,晚上六点到九点半加班,加班算半天,没有其他补贴。
工厂是没有法定节假日和周末的,听老员工讲,每月倒有一天假期,那便是每月的二十六号,因为厂里是二十五号准时发上一个月的工资。还有,每个星期的星期天晚上不加班,无论忙与不忙,赶工不赶工期,都会全厂不加班。
工厂里的班长和组长是没有权利批员工假条的,哪怕是加班请假都必须要厂长亲自批准。厂长是内地人,听说是老板的干儿子,高中文化,他的月薪是韩冬月薪的近二十倍。
厂长三十出头,瘦高个子,留着短发,面无表情,火气很大,动不动就骂人,“干你娘鸡歪!”脱口而出,所以,员工想找他批假条,是想也别想了。工人实在有事要请假,也懒得请了,大不了全勤奖那二百块钱不要了,大不了旷工一天扣两天了!
运球部的班长是个河南人,四十多岁,身强体壮,有些秃顶,性格开朗,对谁都笑嘻嘻的,厂长骂他他也不生气,仍是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班长见韩冬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又见他成天闷闷不乐,便不安排韩冬去干体力活,让韩冬去刨光。
所谓刨光,就是把检验出有瑕疵的台球重新返工,注脂修复,喷涂,然后用电布轮刨平,刨亮。
成批量的台球自然是用自动化抛光的,不达标的毕竟只是少数,这种少数不合格的产品经过修复,便是销往国内市场的二级球,一级球都是出口的。
手工刨光有两台机器,一人一台,韩冬是顶了一个刚自动离厂的家伙,另一台一直是班长的舅子叫阿虎的在用,听他说他初中毕业出来就一直在这厂里做,他都做了四年了。
阿虎比韩冬大一岁,韩冬的抛光手艺还是阿虎手把手教的。
白天的时候,有球抛没球抛韩冬同阿虎就坐在抛光机前守着,有时晚上加班没有事做,班长就会安排韩冬和阿虎去残次品仓库,每人拿根凳子,把球从这边整理到那边,又从那边又整理回来。整理来整理去韩冬就开始没有了耐心,而阿虎却乐此不疲。
韩冬不解地问阿虎:“我们这样做有意义吗?”
阿虎乐呵呵地回答:“怎么没意义?我们出去玩一个小时说不定一天的工资还不够,到这里呆一个小时却有钱赚,怎么没有意义!”
韩冬便迷茫了,他竟然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反驳阿虎。
阿虎同他姐夫一样,天生的乐观派,韩冬有时真有点羡慕阿虎这种人生态度了。
韩冬从不习惯到慢慢适应下来,渐渐地韩冬也习惯了不再用脑去想问题,思想也慢慢麻木了。但时间一直在改变,从韩冬忙碌的手中飞逝,从他发呆的时候轻轻飘走!
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五号下午五点半,韩冬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柒拾陆圆伍角。
工资和工资条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上面写有:运球部韩冬,五个圆珠笔简体字。
工资条上标有:出勤:10天,加班:9天,全勤奖:无,餐补:20元,其他补助:无,生活费扣除:45元,水电费:5元,实发工资:76.5元。
工资算法有点烧脑,工资到底怎么算的,韩冬有些稀里糊涂,也懒得去细算,倒是有笔帐他倒很清楚,如果他现在离厂,辞工自然是不用指望,那么只有自己背包跑路,这样一来,算上他进厂交的三百多元钱,白干了三十多天,还血亏二百多!
韩冬挺灰心,心里觉得亏得慌,想想不做了铁定亏,何况身上又没钱了,穷家富路,也不敢瞎跑。
身在异乡,生活只能苟且偷生,不然连基本的一日三餐都无法保障,说不定还得露宿街头,想到这些,韩冬看似有选择,其实毫无更好的选择。
人体逐渐变成了机器,大脑已经休眠,理想被现实击碎无法再度拾起,梦想变成了奢侈品,行尸走肉。
唯有右腿时不时的酸胀和扯痛,提醒着韩冬那已经麻木的神经,唤醒他破碎的心,再一次鲜血淋漓。
回忆是可以找到一点慰藉,更多的是辛酸和无助。每当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韩冬便会想起小瑛,唯有小瑛的笑脸,给了韩冬生活下去的勇气。
时间随着抛光机的布轮飞转,车间里享受不到阳光的照耀,却能感受到狂风暴雨带来的恐怖和冬天阴雨天的冷嘲,及那种浸入骨髓的湿冷。
昏天黑地地工作,大部分时间已经稀里糊涂从身边流走,等回过神来,恍惚如梦,今天仍像旧日,一切未曾改变,似乎也有了些变化。
元旦过后,春节就不远了!
看着阿虎每天扳着指头过日子,归心似箭的心情,韩冬第一次想家了。
六井沟虽然闭塞,有无尽的惆怅,但至少安宁,无拘无束,
小年一过,十二月的工资一发,厂里就放年假了。看着工友们一个个高高兴兴出厂去赶车回家,韩冬也好想回家,但一想到回家也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便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放假后,韩冬给父亲写了封信,当他走到邮电局门口,他又迟疑了,想想自己现在这副落迫样,告诉父亲让他又为自己担心?韩冬看到电话亭,想给韩乔木打个电话,他拿起电话拔了三个数字,便立刻放下电话,怆惶而逃。
韩冬回到厂里,车间大门已经贴上封条,办公大楼人去楼空,大门已然上锁,厨房的四门紧闭,宿舍也空落落的,只有保安室还有人值守。
厂里还算有人性,不回家的工人提前去做好备案,过年假这段是可以住在厂里宿舍,但生活必须自理。厂里有家室的员工占大多数,只有像韩冬同阿虎这样的单身青年或者伴侣不在身边的员工才住厂里宿舍,家室在身边的都在工业园区对面那个村子里租房居住,上班的时候就骑着单车往返于出租房与工厂。宿舍里倒稀稀拉拉住着几个不回家的工人,但韩冬与他们都只是脸熟,相互间连姓名都不知道,只是碰面点个头打招呼的关系。
韩冬同阿虎和阿虎的舅舅住在二楼的一间宿舍,阿虎与他舅舅已经回家过年。韩冬倒乐得清静,没人打搅,放假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每天睡到自然醒。
独处也有独处的妙处,宁静才能致远,身体放松,思维才能活跃。
工业园区的对面村庄,大部分都是出租房。村庄比平安镇还漂亮,热闹。街道上的餐馆超市小店鳞次栉比,棋步星落,门庭若市。
韩冬每天睡到九点过起床,吃过磺胺片便去村里吃碗猪杂汤粉或要份烧鹅饭早餐中餐一起吃,吃了便去录像厅打发时光,到了天黑,出来吃碗猪脚饭,去租书店翻翻旧杂志,九点之前必须回厂,否则过了九点,保安六亲不认,拿着厂牌也不会让进厂门半步!
晚上是空虚和无聊的,幸好在小书店租了本《废都》打发着韩冬这颓废的生活。
某日夜,韩冬想着回宿舍太早也无聊,在街边吃了份猪脚饭,便又去了录像厅。
录像厅一般晚上会放三场电影,今天奇怪,只放两场,最后一场是《勇敢的心》,一场卖2场的票价。
韩冬只看到第一场《大圣娶亲》后半部分,意犹未尽时,又买了《勇敢的心》的票,继续观看。
这是韩冬第一次看外国电影,他没想到一部电影居然会放近三个小时。
当梅尔吉普森呼喊的Freedom还在韩冬脑海中回响,身后录像厅的巻帘门把韩冬拉回到了现实。
店铺已经关门闭店,人迹难觅,街上冷冷清清,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韩冬没有想到,沿海的冷风比老家还冷,直冷入骨髓,这种湿冷让人骤不及防,不寒而栗。
韩冬裹紧衣服,打了几个喷嚏,宿舍是回不去了,四周张望也找不到一个旅店,雨飘打着脸,他看到街边有幢正在建的民房,里面黑漆漆的。
韩冬跑进去躲雨,对堂风呼啸而过,如冰刀刮肉,他躲到楼梯底下,寻了张纸壳坐下,风吹不着,暖和多了,外面的雨赿下赿大,韩冬靠着毛砖墙,不知不觉睡着了。
迷糊间,韩冬梦回松河县武装部招待所,被人围着拳打脚踢。
惊吓之余,韩冬睁开眼睛,眼睛一阵刺痛,两股强光射来,他只觉得身上挨了好几脚,依稀听得有人在恶狠狠骂道:
“仆街!鞋踢破了——”
韩冬被两个中年男人反绑着,送去了村里治安队。
一位身着治安制服的联防队员帮着把韩冬推坐在一张长椅上,又用扎带把韩冬的两个拇指锁在了一起。
惊魂未定间,一通盘查,韩冬终于从盘问他的联防队员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中得知,他被人当作小偷给抓来了……
好在,台球厂的厂牌帮了韩冬的忙,天亮的时候,韩冬终于恢复了自由,赔了对方一双皮鞋100元,没暂住证被罚了200元……
4
除夕的中午,工业园区对面的村庄,饮食快餐,小炒排档,都关门息业了,录像厅老板过年去了,卷帘门拉得紧紧的。
人们都在忙碌着过年,只有韩冬,像个游魂一样,还在到处找吃的地方。超市里倒热闹非凡,人气爆满,韩冬在超市里买了几个馒头,两个蛋卷,一只白切鸡,两斤卤猪头肉;称了点炒花生,取了几罐健力宝,便把年货购齐了。
出了超市,把两个蛋卷吃了,喝了一罐健力宝,中餐就算解决了,韩冬又去租书的小店,发觉大门紧锁,便悻悻地回到了工厂宿舍。
趁中午暖和,自来水没那么冰凉,韩冬在卫生间冲了个澡,也算洗洗这一年的倒霉运。
洗完衣服,晒在卫生间外的小阳台上,把寝室打扫干净,韩冬躺在床上,看了会庄之蝶和唐宛儿在家偷情,被小月碰上……觉得有些想不通,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鞭炮声把韩冬吵醒,沉睡的午觉总让人慵懒,而且心情格外失落。
房间有些昏暗,韩冬走到阳台上,和风一起抽着烟,风吹一半他抽一半,风把烟的愉悦吹走,留下一半愁绪的苦味给韩冬抽。鞭炮和烟花此起彼伏,争先恐后爆炸出浓郁的火药味,声音烦耳,色彩炫目。
韩冬关了后门后窗,世界立刻安宁和平起来。
打开灯,该吃年夜饭了!卤猪头肉的肉片粘在了一起,馒头有些发硬。韩冬撕下一个鸡腿,送入口中,顿感一阵凉爽,馒头如嚼蜡,吃了一个,喝了罐健力宝,年夜饭便草草收场。
把剩下的食物放好,这是新年一天饮食。韩冬坐在床边,连抽了两支烟,便又躺在了床上。
韩冬翻了翻枕边的《围城》,想起了书里一句话:
婚姻是座城,城外人想进去,城里人想出来……
那么,打工还不是一样?来了想走,走了想回!
或许是一个冷馍头引起了旧病复发,初一天早上,韩冬起不来床了,他这位“老朋友”在大年三十晚上就来拜访他了……
初三早上,韩冬终于轻松了些,“老朋友”留下的后遗症还在,恶心反胃,头昏脑胀。中午,韩冬起来,咬着牙,以毒攻攻毒,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终于清爽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这个“老朋友”一个月之内必要来“拜访”一次,韩冬请他吃了去痛片和磺胺片,一两天就走了。这让韩冬挺为难的,因为厂里很难请假,即管是病假,还得镇一级医院证明才能请,所以,韩冬每月的全勤奖自然是拿不到的了,都是拜他这个“老朋友”所赐了!
韩冬的脾气也越来越差了,动不动就开始发火,不管是谁,只要是惹到他,他会毫不客气恶语相向。
五一劳动节那天,厂里照常上班,韩冬心里不爽,早上睡了个懒觉,起来大摇大摆准备出厂去玩,在快到门卫室时,厂长背着双手,盛气凌人地拦住了韩冬!
厂长又开骂了:“干你娘鸡歪——”
韩冬生气了,说:“你龟儿子再骂一次试试!”
厂长扶了扶有色眼镜,又骂道:“干你娘鸡歪,不好好上班你去……”
“去你妈的!”韩冬跳起来,狠狠一巴掌向厂长的左脸扇去!
啪——!
啪!
耳光响亮,有色眼镜掉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耳光,让厂长有些措不及防,捂着左脸,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声地叫嚷:
“保安!保安,把这人抓起来!”
两个老头从保安室冲了出来,拿着甩棍就想招呼韩冬。
韩冬跑进厨房,三人追了过去。
一个厨师正在认真切菜,粹不及防被韩冬一把夺过菜刀,坐在那里愣住了。
韩冬举着菜刀,对着厂长,厂长吓得躲在两个保安后面,右手仍捂着左边的脸。
韩冬豁出去了,恶狠狠地说道:
“你骂我什么都可以,就不能骂我妈!反正我现在活着也没意思,有种你们就弄死我,如果敢报警抓我,我出来就一个一个弄死你们!”
保安举起的甩棍便慢慢放了下来。
厂长不再骂人,用左手指着韩冬,说:
“你被开除了!”
韩冬冷冷一笑,把菜刀狠狠砍在刀板上,便去收拾东西走人。
5
韩冬背着背包在工业园区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又渴又饿,便打算去村庄里吃点东西,先找个住处,再慢慢找工作。
吃了一碗猪杂汤粉,韩冬便去找出租房,无意中在一个巷口边看到一则招工启示,招工启示上写着招建筑工地工人,师傅每天60,小工每天30,包食宿,十天后可借支,做满一月后可结帐……
韩冬正愁没去处,想想自己在厂里一天上十一个半小时班才挣十几块钱,还动不动就要被罚款,见了招工启示上面写的,心里盘算了一下,便有些心动了。
韩冬按照箭头的指示上了楼,在二楼的一个敞开的套房里找到了公司招工办事处。
客厅就是办公室,进门便见对面白墙上面挂着一个竖牌,牌上白底黑字从上到下写着XXX建筑公司XX分公司几个大字。客厅挤满了不少人,他们同韩冬一样都背着包袱,正在排队登记。
招牌前面有一个大办公桌,上面堆放着几大堆空白合同,两位女孩一位收着登记人的身份证,另一位在合同上对着身份证填写着什么。她们的后面站着一位油头粉面,衣着打扮庄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右手点着烟,自称是招聘部经理,他不厌其烦用普通话给排队应聘的人讲述着:
“老乡们,签劳动合同是为了保障劳动者的权利,每个人都要签,每个人必须签!我们是正规的大公司,一定会保障大家的利益,你们别挤,一个一个来,我们公司的项目多的是,近的深圳东莞,远的广州惠州,有很多项目,不缺活做,只缺人干!”
他抽了口烟,拿起办公桌上的茶杯对着嘴喝了几口,润了润喉,抽了口烟,吞云吐雾:
“你们放心,身份证不是押,是统一拿去给各位师傅办理出入证,暂住证,我们会把你们的合同和身份证随人一起,送到项目部,项目部办好之后会把暂住证,出入证,身份证和合同一并交给大家自行保管!”
大厅的角落,有一套组合沙发,沙发中间有个茶几。沙发对面墙上挂着彩电,彩电放着录像,是周星驰的《赌圣》,电视机下面有饮水机,饮水机上面放着一次性杯子,签好合同的人便到这里喝水看录像等公司的车送去工地。
韩冬同其他人一样,交了身份证,签了一份合同,便来到房间一角等。
等到下午五点多,客厅里有些拥挤,烟雾缭绕,韩冬便下楼去药店备了两瓶磺胺和一瓶去痛片,又吃了份猪脚饭,买了两包烟,刚上楼,就被招聘经理拉到立马去工地的一队中。
招聘经理带着十三个工人,下了楼,走出巷道。
路边停着一辆金杯面包车,面包车后门拉开,招聘经理把大家分别安排上车,韩冬被安排到最后排的窗边,他的旁边坐着体质瘦弱的小青年,看样子比帮冬小一两岁。
韩冬向他打招呼,“我叫韩冬,贵州来的!”
他向韩冬苦笑了一下,轻声地回道:“我叫陆浩文,来自湖南。”
陆浩文满怀心事,低下头,韩冬侧过脸,望着窗外,开始发呆。
夕阳已西下,满天是云霞!
座位不够,没座位的拿着塑胶矮凳坐在走道中间,招聘经理抱着公文包关了车门,坐到副驾位上,叫司机出发。
车头向西,费了好一会时间终于远离人间烟火,夜幕降临时驶进荒山野岭,车开始不停地颠簸,颠得人昏昏欲睡,簸得让人迷迷糊糊,黑夜让人难辨方向。
在一个荒凉的山地,一个简易工棚外,车停了,没熄火。
招聘经理点了五个人下车,带去了工棚,不一会,叼着烟回车上。
车门一关,车又向黑夜中驶去。
大约半小时后,又在一样的地方,车上又下去了5个人,就只剩下了韩冬同陆浩文,还有一位长得五大三粗,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他留着光头,面相憨憨,眼神有些不集中,似乎精神有点问题。
金杯面包车又前行了一会,终于看到城市的夜空,行了一段水泥路,车拐进左边一条土石路,开进荒山,行至半山腰,停在一块长满草的平地。
平地上有一排铁皮和木头搭建的简易工棚,简易房四周都长满了茂密的荒草和稀疏的杂木,工棚的前面被人清理过,由于人长期践踏,形成一块土坝子,土坝子四周杂草丛生。
迎接韩冬三人的有俩人,一位自称焦工,身材瘦高,皮肤白净,衣着整洁,看样子儒雅随和,普通话极其标准,说话时皮笑肉不笑;另一位二十多岁,光着膀子,后背纹了一条小青龙,身形健美,英俊潇洒,三七分的发型下,眼神冷峻,嘴皮轻薄,操着一口西南官话——川谱。
听焦工叫他“小何”,小何把韩冬三人领去工棚,留下焦工同招聘经理办交接手续。
工棚一共有四间,第一间是个大宿舍,层板做的大门向内趟开,宿舍里没有架子床,两边用方木支撑1米来高,上面铺着工地上的层板,便是床了。两排大通铺中间,不等列地竖着毛竹或木头做成的顶蓬支撑柱,狭长的过道,地上坑坑洼洼,个别床板下方还长着白蒿,过道顶上挂着三只低瓦度灯泡,靠门边那只发着红光,中间那只一闪一闪,就快要报废了,最后那个灯泡正常点,亮着白光,灯泡上都蒙上了灰尘,小飞蛾在围着转。
第二间小些,也是宿舍,门装得很牢固,门上用黑色记号笔歪歪扭扭写着:施工员宿舍,大门紧闭,里面透着光,有锁;第三间也有门锁,门上写着:厨房重地 闲人免进!最后一间没门,灯也坏了,有几个自来水龙头,水龙头下面铺着木板,就算是洗澡房了。
工棚没有厕所,树林里就地解决,风一吹,工棚里味道难闻之极。
小何把韩冬一行三人带到第一间。房间里睡着十五个人,每人三床黄色的劳保被子,垫一床,盖一床,剩余的都扔在最亮那只灯泡下面的床板上。
韩冬一进门,便皱起了眉头,房间里满是汗臭和霉味,同时透着一种诡异,工友们见来了新人,一个个都表情麻木,眼神呆滞,别说打招呼,躺在床上,有的在发呆,有的在抽着劣质的香烟,有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韩冬把抱着的被子放在最里边的空板上,背着背包,找了一张稍微味道淡一点的一床劳保被垫上,从背包里取出医学院带来的床单铺上,把那本《围城》同牙刷牙膏和毛巾一并取出,用包当枕,就算安顿好了。
陆浩文同另一个刚来的就睡在韩冬的对面,他们毫无顾忌,随便挑了三床劳保被,一铺,一枕,一盖,鞋一脱,倒在床上,竟然安稳入睡了。
韩冬睡得正香,便被小何的大嗓门给吵醒了。
“起床!起床!起床!……”
天刚蒙蒙亮,小何就手里拿着铁棍,敲着床沿一路进来,当他看到韩冬盖着的被子上那几个鲜红的大字:ⅩX医学院,怔了怔,他的铁棍放下了。
韩冬用家乡话说道:“老乡,有工鞋吗?”
小何看了看床底下韩冬的皮鞋,不冷不热地用川话说:
“雨靴没有了,半截水鞋还应该有!”
韩冬心想,雨靴我右脚也穿不上啊,便从枕边掏了支烟给小何,说:
“我穿四十二码!”
小何接过烟,说:“水鞋码小,你先去吃饭,我给你找双四十三的!”
大家打着哈欠去洗了脸,韩冬发现他们都不刷牙的,有的甚至毛巾都不用,比如同韩冬同陆浩文来那位,就只用手当毛巾。他直到离开都没人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来自襄樊,所以都叫他“襄樊”,又如韩冬,别人都叫他“贵州”,陆浩文年龄最小,都叫他“小湖南”,韩冬一般都称呼陆浩文叫“浩仔”,后来大家都不叫他“小湖南”了,跟着叫“耗子”。
厨房门已经打开,点着灯泡,砖头砌起的灶台上两口锅都冒着热气,一口大锅里白米饭冒着香气,另一口锅里是水煮白菜,一看都没有什么油水。几块水泥砖撑着整块层板算是台桌,上面放着碗筷,菜刀,刀板,几包食盐和半桶菜油。
洗好脸的人依次走进厨房,取碗筷,舀一碗白米饭,铲一点白菜,便到屋外吃起来。韩冬去的时候,饭也不太多,金黄色的锅巴没人动,锅巴又香又脆,白菜没有油水还有点咸苦,韩冬吃了两碗锅巴。
吃饭的时候,小何每人发了一包白色的黄果树,韩冬换了水鞋,跟在大家后面披着晨露下山。
韩冬抽了一支黄果树,第一口便感觉味不对,吸了几口,还剩半截就扔了。
“襄樊”倒抽得过瘾,从此,韩冬同陆浩文发的烟都给了他。
山路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便是一条双向的水泥大道,从路口穿过,经过几家正在生产的工厂外围,旁边一块荒地上正在大兴土木。
打桩机在呼啸,挖掘机在鸣叫,提升机在上下往返,塔吊在长臂管辖;架子工不停地扭着扳手,木工有节奏地挥动着钉锤,钢筋工手腕不停地旋转,泥工们在不停地吆喝,只有水电工很低调地默默配管布线……整个工地上热火朝天,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韩冬一进工地,就有些失望了,他们班组是工地上技术含量最低的工种,工作强度大,时间紧,任务重——浇筑混凝土。好在小何见他是半个老乡,让他铲沙,“襄樊”和陆浩文铲石子,两车石子一车沙,倒进搅拌机的斗,开搅拌机的师傅把水泥倒进斗里,手握开关,斗升上去,降下来,一片尘土飞扬!
太阳升起,热气蒸腾,烈日灼心,汗如雨下!渴了对着自来水猛灌,饿了也去喝几口自来水。
一日三餐都差不多,来不及感叹伙食不好,放下碗又得去工地。
挑灯夜战,直到太阳照常升起,骄阳似火,整层面板终于浇筑完成,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工棚,倒床便睡,中午饭也没有一个人起来吃。
白天睡了一天,晚上该睡的时候却睡意全无了,大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仍没半点交流,各怀心事,都保持静默。
食堂煮饭的老头睡在门口,浓烈的草烟味从门口飘得满屋都是,与臭味相投,宿舍的味道就更奇妙了。
焦工同小何像是在隔壁喝酒,刚开始的时候静悄悄的,后来或许都喝高了,便开始说酒话——
小何说,他以前在家里混,曾凭一个啤酒瓶就在夜总会干翻了一个人,因为帮兄弟出头,失手废了一个人,要不是老板托关系帮他从拘留所掏了出来,恐怕现在还在号子里!
焦工冷冷一笑,说他以前在老家有个煤矿,赚了不少钱,那时他很少回家吃饭,极少回家睡觉,他在酒店长期包有房间,兄弟一大堆,女人也不少,后来矿井垮塌,孔雀了几个人,他便一无所有,逃到这里,幸好老板收留了他,才有立足之地……
小何说:“干!敬过去——”
焦工说:“干——现在想回家睡个觉吃口饭都变成奢望了!”
6
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大家刚刚进入梦乡,小何的吼叫和铁管又开始咆哮:
“起床!起床!都麻利点!”
夜半时分,不知何时土路边多了一辆双排座小四轮,车尾用帆布围得严严实实,变成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货箱。除了厨房煮饭的老头留下看家,所有的人全部挤进了小四轮车里,焦工坐到副驾,韩冬,开搅拌机的师傅,小何三人坐后排,其他人全部往车厢里塞。
汽车启动,车灯撕破黑夜,大家在车上睡了个囹圄觉,东方升起第一缕阳光,小四轮开进一个工地门口,混凝土泵车已经停在空地上等候大家了。
这一个地下停车场的顶面,有好几千方,木工和钢筋己经完工,只待浇筑混凝土。
小四轮司机见人和工具都下完毕,同焦工和小何抽了支双喜,开着车离开了。
忙碌了一早上,管道接好,就等送混凝土的搅拌车,大家都躲在工地围墙边上有荫凉的地方休息。
这时,工地门口开进来一台银色的蓝鸟,便见小何同焦工屁颠颠地迎了上去。
车停稳,从驾驶室走下一位中等身材,平头,大眼,一脸模肉,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他下了车,仰首挺胸,双手捶了捶后腰。
同时,副驾走下一位衣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卷发美少妇,她去打开了后车门,就站着不动了。
焦工在前,小何在后。焦工经过少妇面前欠了欠身,便去平头身边,平头扔了包好烟给焦工,又扔了包给小何。
小何看样子同少妇很熟,边从车尾厢里搬东西出来,边同少妇交谈着什么。
平头看样子是在给焦工交待着什么,见车尾箱关上,头钻进车里,肥臀翘得老高。
平头从车里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叠钱,递给焦工,便坐上车了。
少妇也给小何裤包里偷偷塞了点钱,便回来上了车。
车离开后,小何朝大家招了招手,工人们就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地上有四样东西,快餐,两桶桶装水和一次性水杯,几条市面上找不着卖的劣质香烟。
一人一盒菜,两盒饭,三包烟,一个一个分,一个一个拿。
韩冬知道这次是个持久的硬仗要打,这次烟就没给“襄樊”了,陆浩文不抽烟,见韩冬把烟装进裤兜里,也没给“襄樊”,自己揣着了。
打开装菜的饭盒,菜里终于见肉了,虽然没有几片,只见肥肉不见瘦肉,谈不上口感,好歹也有油水了。
饭后一支烟,韩冬抽着劣质烟,也顺口多了。
烟刚抽完,运混凝土的搅拌车就开来了,一来就来两辆。
开搅拌机的师傅早已经安排好各自的任务,由于韩冬们三人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襄樊”分到的工具是水钯,陆浩文分到的是宽锄头,韩冬拿到一个尖锹,他们属于打下手的。
昏头转向干到天黑,终于可以休息一会。晚饭同样是快餐,快餐是焦工买的,叫快餐店用三轮车送来的。
每人一盒饭一盒菜,不够俩人可以分一盒饭。菜明显比中午差了些,肥肉也少得可怜,韩冬同陆浩文吃一盒饭就够了,把另一盒饭送给了“襄樊”,“襄樊”真能吃,又把这盒饭吃完了。
饭后一支烟还没抽完,小何就把大家赶去干活了。
夜半时分,工作面完成了一半,焦工买来夜宵,每人两个面包,吃了休息一会,混凝土泵车又开始打泵了……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民工们像机器般持续高强度工作了那么久,大脑开始麻木,动作变得迟钝,人的精神和意志在这一刻是最薄弱的,即使凉风刺入肌肤也不能让人完全清醒。
黑暗令人恐惧,黑暗也容易滋生罪恶。
陆浩文身体单薄,穿着雨靴一直站在混凝土里,手中的锄头就没停过,或许是由于太累了,他去墙边小便时,就靠着墙根睡着了。
小何白天也在阴凉处休息,上半夜也在避风处打盹,下半夜他倒来了精神,他叉着腰,在施工现场走来走去。
小何发现陆浩文好久没回来,便点了支烟去寻找。
不久,大家听到陆浩文在黑夜中持续的惨叫,民工们受此惊吓,都立刻睡意全无,来了精神,手脚立刻就灵活了。
陆浩文含着泪水,双手捧着屁股,躬着腰,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在他身后,黑暗中射出两道冰冷无情的反光。
东方发白,星落日出,焦工送来了早餐,每人两个馒头一杯豆奶。
韩冬有些站立不稳,走路都开始摇晃,嘴唇干裂却叼着烟,不知道吸,他领了馒头和豆浆,找了个僻静地坐下,咬了一口馒头,就睡着了。
韩冬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小何轻轻推醒。
出乎预料,小何见韩冬睡觉偷懒,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按着他的肩膀,微笑着。
韩冬睁开眼睛,才发觉大家都去干活去了,有些尴尬,有些恐慌,见小何的态度不是那么严肃,便不管不顾地,硬着头皮坐着吃起馒头来。
小何也不生气,坐在韩冬旁边。
小何好奇地问:“老乡,我看你的被子,象刚从大学跑出来,为什么好好的书不读,要跑出来遭罪?”
韩冬慢吞吞地嚼着馒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小何同焦工酒后说的江湖事,便有了主意。
韩冬喝了口豆奶,不咸不淡地说:
“受了欺负,打了一架,被开除了!”
小何叹了口气,说:“不后悔吗?”
韩冬说:“后悔什么?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就像我在台球厂,还不是打了厂长一耳光,才到这里来的!”
小何摸出一包双喜,递了支烟给韩冬。
韩冬扔了手中的半个馒头,接过烟,悠闲地点了抽起来。
小何抽了口烟,又问道:“我看过你身份证,你是松河的,听说你们松河那边黑枪特别多,是真的吗?”
黑枪的事,韩冬没见过,倒听吴腾宇说过不少。
韩冬回道:“多不多我不知道,反正八百左右可以买把五四式,送五发子弹!”
韩冬睡了一下,来了精神,说完站了起来,准备去干活。
小何叫住了韩冬,说:“你多休息一下,没事的!”
韩冬朝小何笑了笑,道:
“哥子,谢了,我得去,不能给你添乱!”
太阳西落,乌云袭来。
最后一辆混凝土搅拌车离开不久,那辆双排小四轮又神奇地出现在了工地门口。
一上车,韩冬靠在座椅上,就睁不开来眼睛,感觉自己时而飘在天涯海角,时而悬在半空,时而躺在荒野,身体仿佛不在属于自己,四肢也不受自己控制,最后,连大脑也麻木了,飘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