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丞相免费阅读第十八章 镜花水月
戚家大宅,就是虞江支流的一处水寨。
寨子临水而建,由若干竹楼组成,竹楼中间都搭着竹板,将整片水寨连为一体。主楼下面停满了船,此时各家渔船都已经回来了。远处,一行纤工正拉着巨大的货船入港。
这戚家船帮是虞江三大船帮之首,已经纵横虞江水系多年了。
其实戚家祖上也不是什么好人。和戴笠类似,戚二爷祖上是在海上劫道的,简称就是海盗。想当年提起独臂戚氏,过往商船没有不闻风丧胆的,就连官船都奈何不得。后来新帝登基,肃清匪盗,戚家这才转进内河坐起船运的生意。不过这么多年戚二爷一直放不下海上这块肥肉,天天琢磨着什么时候能重整旗鼓,再次踏上海盗这条一本万利的道路。
莫依然已经是不安分的人了,这个戚二爷,比她还不安分。
所以他们才是知己。
夜晚的水寨凉风习习。莫依然走出房门,就见竹楼一侧,淮安王正独自坐在竹板上。他远远看见她,招手叫她过去。
她走到他身边,微微行了一礼。
“莫大人,坐。”他说道。
她敛了袍子,在他身边坐下。
“你猜我在想什么?”他问。
“王爷在想,”她说,“到底是谁要对我们下杀手。”
“错,”他说,“我在想,这里的月亮真美。”
莫依然转头看他,他却眯着眼睛望着天边的月亮,说:“王城秋月固然高洁,可是比起这水乡月色,难免少了些妩媚。而边塞的月亮又是另一种景致了。莫大人从边塞来,应该有所体会吧。”
莫依然一笑,说:“我倒没有王爷这么深刻。在我看来,哪里的月色都是一样的,只是看月亮的人不一样罢了。”
“哦?此话怎讲?”
她望着天边,说道:“人若多情,看月亮也是有情。人若无情,便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他说:“江湖儿女,至情至性。少见像莫大人这么透彻的,透彻得都有些凉薄了。”
她道:“皇室子孙多冷血,也少见像王爷这么通风月的。”
他笑道:“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两下无话,惟有清风。
“莫大人会用剑吧。”许久,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莫依然一下没反应过来,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刚才在镖局里,情急之下她曾握过他的手,没想到掌中的茧子就这么被他发现了。
她忽然想起眠月楼的那夜,心里一悬。定了定神,方才说道:“哪有什么会不会用的。小时候在家种田拿惯了锄头,剑也没什么两样。”
他轻声笑起来,道:“莫大人何必自污。方才的情形,我还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莫依然急忙起身,行礼道:“随行相护,是臣的职责。”
“哎,站起来干什么,你坐。”他拉她坐下,道:“不过,你那一句‘少废话’,还真挺有气势的。”
莫依然一惊,急忙站起来,行礼道:“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请王爷海涵。”
“你这人。。。坐下。”他伸手拉她,她俯身行礼。就在这一抬头一低头的瞬间四目相对。时间静止。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莫大人,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莫依然急忙退开一步,一颗心跳得飞快。他盯着她,那目光如电,让她心头一惊。
“我们,是见过的吧。”淮安王问。
她俯身道:“王爷忘了。去年平北大军凯旋,王爷代圣相迎,当时臣也在军阵之中。想是那个时候见过一面吧。”
“是么?”他微微蹙眉,道,“不对吧。”
她手心渗出细细的汗来。就在此时,戚二爷在隔壁的竹楼喊道:“莫依然!过来!”
她如蒙大赦,向淮安王施了个礼,转身匆匆逃开。
他看着她踏着竹板跑去,跑到戚二爷跟前。戚二爷冷冷看了淮安王一眼,便拉着莫依然进屋去了。
“你老实告诉我,那小子干嘛的?”桌上几碟莲藕豆腐之类的清口小菜,戚二爷一边倒酒一边问。
“二哥,以你的眼力会看不出来吗?”莫依然道。
“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他是不是那个人?”
她的手顿了顿,说:“哪个人?”
“你说哪个人?”戚二爷道,“五年前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你别瞎猜,”莫依然打断他的话,道,“他真是我东家。”
她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真的?!”戚二爷道,“啊呀你个小丫头,那是你胡闹的地方吗?万一你被发现你是。。。你怎么办?”
“哪儿那么容易就发现了?花木兰从军十年,三军都让她骗过去了。”她说道。
“那是花木兰长得丑!大家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愿意承认她是个女人!”戚二爷道。
莫依然大笑道:“你少瞎说!”
戚二爷喝了口酒,道:“说正经的。莫丫头,你玩玩就算了。外面那个人,我看不是个简单角色。”
莫依然道:“知道了知道了。”
戚二爷看出她在敷衍,叹了口气说:“奶奶的,看来爷要招兵买马准备劫法场了。”
“放心,我死不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戚二爷的船就带他们找到了停在虞江口岸的巡查船。他独自立在一叶扁舟上,看着他们上了巡查船。莫依然站在甲板上冲他招手,一转眼,他就消失在茫茫的江水上。
“如此英雄豪杰,本王应当重谢。”淮安王说道。
莫依然说:“英雄不须言谢,以侠义相报就是了。”
他们失踪两日,还好淮安王的亲信处事周到,没有发生什么乱子。略微调整后,巡查船向着最后一个港口驶去。
淮安郡。
此地属于淮安王的封地,毗邻淮水,虽然算不上最繁华,却也富庶。几日相处下来,莫依然对淮安王的作风也了解了些许。此人眼中最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因此她想,在这淮安郡多少可以偷偷闲了。下船时已经有王府的车马来接,莫依然本来预备往郡守府去的,谁料王爷居然邀她同住王府。她想着或许还有事情要商量,因此也就没做推辞。
王府不过三进三出,造得很规矩。他们的车架到达时,只有王妃出来迎接,这些已是女眷里少有的能抛头露面的人物了。莫依然偷偷看她,只见她生得端和稳重,确实有王族主妇的风范。晚间也并无什么繁复的酒宴,莫依然只觉得连日来困倦,喝了点粥,天没黑就睡下了。
睡到一半,忽然听到些异动。这些年独自行走让她警觉性很高,一个翻身就到了窗下。只见窗前一个人影,正轻轻敲她的窗户。
“谁?”她提了声音问。
“我。”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打开窗户,一阵夜风吹得她青丝飘扬。淮安王就站在她窗前,静静看着她。
“王爷,有事么?”她问。
“陪我逛逛夜市吧。”他说。
睡觉睡到一半老板拉起来逛夜市,她觉得自己很命苦。
两个人沿着淮安大街走着,互相也没有话。淮安王是本来就话不多,莫依然是实在没睡醒。他们走过一个戏园子,楼前的挂着大大的牌子,演的一出《牡丹亭》。
淮安王停下,说:“这出戏不错,看看吧。”她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便跟着进去了。
楼上的雅座已经卖光了,只剩下下面的圆桌还有座。他们包了一张桌子,要了两壶茶水。戏园子里满是沉淀了一天的人的味道,灯光昏暗,胡琴响起,生旦上场。
竟是那出《游园惊梦》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小生执着柳枝上场,咿呀的唱腔透着那么温存。
几番风月中宵相见,又是一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莫依然仿佛身在梦中,待回过神来,竟已是泪流满面。
戏散场,他们坐在街边小摊吃馄饨。热腾腾的碗端上来,就着汤喝一口,从心里暖到四肢百骸。
淮安王说:“没想到,你也喜欢这出戏。”
莫依然说:“听不懂,瞎听罢了。”
“听不懂的人不会流泪。”
莫依然一顿,没再答话。
他又说道:“这俩角唱得不够好,改天回了豫章,我带你听出好的。”
“薛老板知道好地方?”莫依然问。
“地方是跑不了。只是找不找得到她,还要看缘分。”他说。
之后就是两下无话,他们吃完了馄饨就回了王府。第二天启程回豫章,再见面,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