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宛免费阅读第四章 相遇(4)
玉钩绣银,藏蓝天幕,浮着几朵懒洋洋的云团,掌灯处的微弱光亮,照出一地弯且长的青石砖路,顺着灯火一直延伸到远处看不见的黑暗。而黑灯瞎火,正适合古往今来有那么些小心思的男女们或者男男们,或者女女们,好干点黑灯瞎火里应该干的事情。倘若忽略掉盛夏夜里总有的那一些燥热,这样的时刻,对于久别重逢的人来说,真应该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这是人们对理想美好的描摹,现实是,我与东莱保持着三尺的距离,一左一右,两厢沉默的走着。
记忆里掏不出我与他独处的时候,在东莱虚上住了五年,唯一一次令我觉得自己和他真正接近的,也不过是一次打扫院落,远远看着几位从别派来的修真掌门随他坐在那棵千年银杏树下论道。秋风乍起,他青色道袍的袍裾微微飘离,风中似传来他清扬稳固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句又一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听的入神,一点点的被他吸引靠近,不晓得自己扫地的方位由原本背着他的,转而步步朝向他坐的地方,直到最小的一位师兄重允在我旁侧乍然说起:“小师妹,今日怎的,将院子打扫的这样奇怪,像是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图形,你这是——在练习什么特别的术法么?”
重允他当时年方两百一十七,面相却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修习火系仙术,性子也是个火急火燎的,心眼里从来塞不下一句多余的话,每每是想到什么就说了。我在虚上一向默默无闻,除了阮菱,与旁人都不甚来往,与他倒是言语契合,能时时相互聊几句。
重允的话,既惊动了东莱,又惊动了我,待我发狠瞪了他一眼,才看得东莱缓缓朝着我们这边瞧过来,仍是越过障碍一样的越过我,直接对着重允,音色平静的:“茶有些凉了,换壶热的来。”
重允恭敬应声,才走几步,已转过身又与各位掌门论道的东莱兀的缓缓而道:“你本是要去各峰首座那里,通知今年斗法赛事延期的事宜罢?”
重允止步,回道:“是,师父。”
东莱似是顿了顿,仍是背对着他,淡淡的:“那便先去忙你的事情,奉茶的事——阮阮来。”
我怔了一下,重允也明显怔了,与我相视半晌,嘴角忽然一抹凉笑,方拱手而退。
我在原地惊的不知如何是好。因在东莱门下奉茶,是一门非常讲究的手艺,没有这方面天赋的人,根本做不来。重允出身茶道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已然混成茶精,饶是如此,他煮茶的功夫在东莱虚已算的上上上乘,泡出的茶,也不过勉强入了东莱的眼。
而我向来连铁观音和玉观音都傻傻分不清楚,怎么去煮一壶让东莱不丢面的茶?
可那时我好就好在,揣着一颗对东莱情思深重的心,时常莫名其妙的自信心爆棚。如所有陷在单相思之中的人,一方面觉得自己混混不堪,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身上总有不同常人的闪光点,大家在这个闪光点上保持着高度的统一,真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我那时年幼,又暗恋东莱,自是也以为东莱那一句话,说明我其实在煮茶的手艺上,着实有着过人之处。
我在煮茶这件事上,有没有过人之处,可以容后再论,因这是一个积淀的过程。也许再过上几十年,我被高人指点,又多加熏陶熏陶,是能煮上一壶让东莱啧口称赞的好茶,但我如今只对生血敏感,味觉一度只尝的来血水好坏,难度就有些大。可绕回去说,当时在丢人这个层面上,我的天份,确实相当的过人。
重允煮的茶,总有一股莫名的清香,茶叶鲜嫩,汤色金黄,既是不懂茶道的人,也能从色香味上辨别那是上好的茶。我不大喝,但记得它的味道,清清淡淡,入口如绸缎曲延绕回。
与我月前在虚上捡的几颗灵丹的味道很有些相似。
那是我出去捡柴顺路捡回来的灵丹,珍珠大小,桃粉颜色,出挑的落在途中的杂草丛中。灵丹是修仙之人必不可少的丹药,东莱虚上只南峰一众以炼丹为主,一来以供己需,二来提供给各峰以及主峰东莱门下各个弟子进阶所需,我因不大炼术,能捡的这样的便宜,实乃上天怜见。
只因手中宝贝不多,才得来这一些,当是十分娇贵的存放着,却没想如今派上了用头。
想来我煮不出重允的味道,加这几粒灵丹进去,定是能鱼目混珠了罢。
我心惴惴之的埋头将煮好的茶奉上,紫砂壶里溢出的丝丝白气,确然有重允茶香的十之八九,即便不会让东莱满意,也应是不会让旁的掌门笑话了去。
因是埋头,便看不见东莱的情绪,只觉四围的空气凝结,仿若滞住一般,半晌,听得一位掌门道人半含半笑的说道:“想不到短短数十载,东莱你的情趣,竟这般妙了。”
东莱没有立时答话,我偷偷抬起些眼角,看得他眉目如常,眸眼似溺着一汪潭水,平淡无波,那样行云流水的动作,将茶盏抬至唇前,轻飘飘的吹了一口气,淡笑道:“我一向觉得所谓得道,便是尝遍这天下所有可尝的一切——”啜了一口,视线朝着那位掌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这杯茶——也是这么个意思。”
我听的云里雾里,想来他说的话我本就听不大懂,今次他话中有话,我便更难吃透,正想回了个话打算退下,没料那广陵掌门竟哈哈笑了两声,逍遥道:“普天之下,能用催情丹泡茶喝的人,怕是除了你东莱,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能做出来——”又笑了两声,执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我颤了一下,再颤了一下,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我那视作珍宝的灵丹,居然是,居然是,他爷爷的双修用来的催情丹?!
后来怎么退下,我全然不知,虽明白以东莱等人的道法,此种等级的催情丹不可能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但我将催情丹当做香料来煮茶一事,却免不了会被东莱发觉,免不了一顿斥责。
于是我等这斥责等了好久,一直等到东莱闭关,也没见他提起过,只重允在他闭关后有一日将我拉到后院的一排银杏下,对着我神秘兮兮的:“听闻师父那日与别派掌门论道,竟用催情丹煮茶,师父他老人家一向端持,怎可能有那样的爱好——”将脑袋凑到我耳旁来:“是不是你为求邀功,便弄来几颗凝有奇香的灵丹,以此来唬弄师父?”
我推开他,死皮赖脸道:“我哪里有这个本事去唬弄师父,以师父的法力,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茶中存有异物?再说,凭我现下的身份,谁会愿意借我几颗催情的灵丹使使,这事说不过去嘛。”
他盯着我看了看,将信将疑,最后还是信了。因我分析的实在有理,而且我确实也不是为了邀功,我只想让东莱觉得我不是那么没用,但我还是让他失望了,或者,我原本也就没令他存些什么希望。
我那时虽编出了这样的理由去敷衍重允,却没有细想,东莱既知道是我做的,为何没有揭穿我,我一个扫房女弟子哪里来的催情灵丹。今时想来,倒很有些明了,他为人一向寡淡,又不愿总起纷争,若同我一个弟子计较这些,就有失身份,何况他猜也猜得到,以我的本事,催情丹除了捡,真是想也想不出第二个拥有它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