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南梁》第9章 悠悠我心
因参宴人数太多,沈故的家臣与亲眷都被安排在长亭另一侧,和各大官员遥遥相隔。长亭虽四露于天,但太子府的亭中暖玉铺地,火炉围燃,倒也不觉得寒冷。
想起太子府梅花园里的梅花开的正是佳期,若是温酒煮茶,观雪赏梅再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他便悄悄前去。
桑子和也曾注意到长亭那边的欢声笑语,与自己这边的阿谀奉承曲意逢迎竟是两个世界。
人生于世,天地广阔,总有人怀着不一般的欲望。或大或小,或轻或重。有人向往权力加身、高高在上,最终得到的不过是衣食无忧;有人向往平淡和乐、悠然南山,不过只求这悦耳之声停留的久一些,走的慢一些。
他是前者,注定就开始越发想成为后者。是幸抑或是哀,他只道人总是奢求得不到的东西。
本不想打扰他们,他就绕了长亭外的石子路过去。只差一步正想踏出小侧门,好巧不巧正看见少女揉了一个拳头大的雪球朝另一桌的沈少远砸去。
沈少远像是早有防备,明明和旧友还在自然说着话,脑袋下意识自然一歪,雪球准确无误的打到沈少远旁边少年的后脑勺。
雪球开花,散了一片雪迹。少年大叫,四下望去却找不到罪魁祸首。
桑子和下意识去看肇事者,某人一脸淡定的和女眷聊着天,嘻嘻哈哈沉浸其中。仿佛刚才的事和她毫无关系,就连沈花拾身边的人竟然也没瞧出什么不妥。
高手。
晶亮的眼眸,黑耀的眼珠转动,透出一丝慧黠。桑子和也被吸引,再次认认真真的打量了她一番。远山眉,大眼睛,清秀的容颜,其实这样的面容似乎在京都贵女中顶多只算中等。但他没来由的被吸引,像是有烟花在心中猛然炸裂,一股热意蔓延开来,那是少年人才会有的纯洁悸动。很多年后他再想起这一幕,总会不自觉的弯弯嘴角。
沈花拾随手解了披风,她里面穿的是冬季鲜有人穿的翠绿色衣裙,青色上襦,深绿百褶腰裙。让旁人看了萌生一股冷意,犹如夏季。
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怕冷?桑子和怀疑一开始下的“她怕冷”这个定论。
沈江篱在片儿大的地方跑来跑去也没有人拦他,正是替沈花拾准备“武器”的帮凶。
一眨眼的功夫,沈花拾又揉了一个雪球过来。这下沈少远没有躲,一把抓了个正着,轻轻一揉化作一摊雪渣洒到了地上。
沈花拾一脸正经的在和贵女们聊天,兴致盎然道:“啊,天涯狂客吗?我也很喜欢他写的话本子……”
沈少远的眼中却是宠溺和无奈,连连摇头唤她,“花花,过来道歉。”
沈朝夕拍了拍沈花拾,提醒她。
“啊?怎么了?为什么要道歉?”沈花拾扭头,一脸无辜,一副如梦初醒被人打断的样子。
沈少远一脸无所谓,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以极其轻松的语气道:“再装就没意思了。那就罚你一个月不许喝酒。”
“啊,大哥你不能冤枉我啊。”沈花拾一脸委屈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就当桑子和以为她要道歉的时候,沈花拾出其不意的走到正在一边玩雪的沈江篱身边来,一句惊人道:“阿篱呀,二姐都教你很多次了。做人呢一定要行为规范,懂礼貌。一定一定要记住,绝对不可以像这样把雪球砸到别人身上去。”
桑子和保证,从他这个完美的角度看过去,他看到的沈花拾的口型绝对是“不可以像我这样”,但说出来的却是“不可以像这样”。
他发誓,那句“像我这样”绝对是糊弄亲弟弟背锅的。然后就看到沈江篱扔了手中的雪,拍了拍手掌,规规矩矩的弯了腰,奶声奶气的道歉,“哥哥对不起。”
于是乎,桑子和看到沈少远用眼神再次警告沈花拾,明显已经知道沈江篱是替罪羊,却没有拆穿。
而沈花拾飞快的翻了翻白眼、吐了吐舌头。
由此,他记住了这个少女。
第二次见她是在近三个月后,沈少远的婚宴上。
沈家儿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家家可求,谁料沈少远却闷不做声的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徐家庶女徐思颜。一时之间,又引起安都城内的一阵轰动。
徐思颜本就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桑子和本也曾私下想着想着就算沈家再大的迎亲的阵势到底也弥补不了徐家女眷送亲的密友团。
他身为皇亲贵王,本来这样臣子成亲的场合他是不必出现的,却最终被徐常枫送来的一套五朝之前柳公临帖给收买了。
徐常枫这样做的用意,究竟是为了私心之下长一长徐家的门楣,还是大气之下只为添一添庶妹的底气,他许多年来也不曾得知知。
他只是走一走过场,也不必随那些迎亲的人马在徐府门前挤挤攘攘猜字谜吟诗作对,便早早等在了徐常枫安排的小院里,他只需等着到时迎亲队伍接了新娘出门,他跟着迎亲队伍去沈府就是了。
此时退了寒冬,刚入春季,院里的桃花开的正盛,他躺在桃花丛的摇塌上,若不仔细瞧,桃花将他遮的严严实实。他本拿了一册话本子放在脸上闭目养神,旁边煮了茶,悠哉悠哉享受片刻安宁,却刚躺下没多久,隐约听的侧墙上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攀爬声。
沈花拾在墙的另一侧踩了小厮的肩膀,抓着墙头正在努力的向上攀爬。还传来三三两两的少女声:
“花拾你慢一点……”
“花拾你小心一点……”
“哎呀,你加油站起来……”
沈花拾长呼了一口气,有些烦躁,“要不是为了收拾那几个小贼,我至于受内伤吗?要不是受伤,我至于还要爬墙吗?有轻功不能用,憋屈。”
桑子和在花影后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意思。
沈花拾一看就是自小没少爬过墙,三下五除二就翻墙而过,跳进院子里来。她谨慎的瞧了瞧四周,跑到门后面把木栓拉开了。一哄而入七八个少女,桑子和一瞧,都是些官员家的贵女。
沈花拾愤愤不平,道:“我今天非要气死王月盈那个老太婆,竟然不许给我未来大嫂送亲,非给她点厉害瞧瞧不行。”
桑子和皱眉想了一想,王月盈。噢,是徐博梣娶的那个平妻。
“我可是瞒着我爹出来的,现在还有点害怕……”盛家的二姑娘盛柔有些担忧。
杨言家的三姑娘杨珂珂开解她,道:“哎呀,谁还不是啊。”
“就是就是,都来了还说那些干嘛啊。阿柔,你就别担心了,大不了回去后再抄两遍女戒呗。”附和杨珂珂是盛柔的双胞姐姐盛兰。
杨珂珂最是无惧,道:“王氏那老女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我爹就很赞成我做这事。”
“你爹也太通情达理了。”盛柔表示十分羡慕。
桑子和真的想看看一向古板的杨言听到这话脸色会气成什么样子。
“小点声啦!”沈花拾统领大局。
于是桑子和就亲眼目睹了十分滑稽的一幕。
一众少女猫着腰,有拿手挡脸的、有拿手绢遮面的、甚至还有拿叶子挡眼的,少女们鬼鬼祟祟,真是把一叶障目做到了极致……
其实自从遇到沈花拾,他这才发现这众多少女似乎也不像从前那般的了无生趣。
沈花拾探头探脑的领导着打开另一扇门,四下望了望,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偷偷摸摸的向新娘子那边的厢房走去。
这番行为,也有些惯犯的嫌疑。
桑子和喝了杯茶,不知怎么的总想笑。他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主动把两扇全开的门都关上了。
在众人所不知的情况下,他居然成了从犯。
他按部就班的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安都贵女基本上都算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再好一些就是蕙质兰心,端庄贤淑。
偶然也有不同俗气的人,沈朝夕是才华馥比仙,徐娉婷是人人得见的刚柔相济。其她人的性子,仿佛一个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难得见这般放纵,不自觉变了些心境。
他心中泛起涟漪,自然也再静不下心来读书酣睡。索性丢了东西也去前面凑一凑热闹。没赶上大门前的过五关斩六将,直接顺顺利利跟着沈少远的迎亲队伍找到了新娘子的门房。
沈花拾看见他们过来,像只猫一样拉着盛兰窜出来。挥挥手让门屋里面的人继续上了锁,里面又是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果然看到闻风赶来的王氏黑了一张脸,此时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无可奈何的样子更是让人想笑。
“大哥呀大哥,虽然你是我亲大哥。但是我今天肯定是要站在我大嫂的这边的,这红包嘛,自然是少不得的。”沈花拾两手一摊又往前举了举,就差举到沈少远的脸上。
盛兰一手恰腰,一手做出同样的姿态举向男方的迎亲队伍。
门内哄笑更甚,吵吵闹闹,“还有我们呢。”
陆文景得意洋洋的从准备好的兜袋里抓出一大把花花绿绿荷包,故意在沈花拾和盛兰的眼前抖了抖发出声响,道:“小爷我就是有钱,阿深呢就是有才,还怕你们几个小姑娘不成。放马过来! ”
“这第一关倒是过了。”沈花拾对屋里嚷道:“珂珂,咱们得信守承诺撤掉一把锁吧。”
“好哩。”屋内少女齐声回答。
六七个大男人被戏耍的膛目结舌,撤掉一把锁?一把?
沈花拾掩嘴故作惊醒之态,“我忘了告诉你们了,六把锁就是六关。”
盛兰数着荷包里的银子,安慰道:“沈公子,六六大顺呐。或者要不咱们来个十全十美?”
陆文景差点气的脑袋冒火,大叫,“我就知道你们俩凑在一起肯定没好事。说吧,一共要多少钱?一次性把六把锁全给我撤了,小爷不怕花钱。”
“钱可不是万能的。”沈花拾狡黠一笑,打了个响指,偏房里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侍女都端着东西。
沈花拾先讲解第一关,指着侍女手中端着的玉盘给他们看。里面是一块冰,清清楚楚的看到透明的冰块之间有一把钥匙。
“你们自己想办法喽,这块冰化了就可以拿到一把钥匙,我们就再开一把锁。”盛兰说的极其轻松。
屋内的少女都拥挤到窗前,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景象,可怜的陆文景拼命的舔着那块冰,十分滑稽,欢颜笑语不断。
杨珂珂拿起一条手帕接着说道:“这条红手绢我会扔出去,你们不许碰它,只许用嘴吹,我们数一百声之内不许它落地。”
于是乎,几个人像一群玩杂技的小丑拼命的仰脸吹气。场面再次拉上高潮。
他真切的觉得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像这般开心过,笑的真真切切,发自肺腑。
念绕口令、喝一桶巨苦的十补药、新郎给同伴描妆,同伴轮流着遭罪终于闯过一关又一关。迎亲队伍相互挤眉弄眼示意,瞅准时机开门的一瞬间猛冲进去抢新娘。
纷乱期间,他看到有一人却偷偷的将手背在后面,沈花拾含着笑若无其事地从他手中接过几件物什。
他的目光一直凝聚在沈花拾身上,得以在阳光下眯眼看到那几件物什是几颗糖果。
绿色的糖果。
那是沈花拾最喜欢的颜色。
若是有别人看来,定然是一份温馨少女心萌动的举动。可在他看来,那样的配合巧妙让他异常难过。
那人不动声色,他却看到他隐藏下的仅有温柔。
是对沈花拾的独特温柔。
原来是自己迟了一步。他早该想到的,沈花拾那般好的人,就连那个人也无法拒绝。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
难得那份心底刚刚萌生的悸动,竟然这么快就夭折。
那日在酒宴之上闷声喝酒,是他生平头一次失态。成亲之宴上大醉酩酊,若被有心人联想,怕是还以为他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
不过四年未见,她变了很多。不再如从前那般表面装的温顺、背地行事随心所欲。明里背里她都变得随心所欲,肆无忌惮,我行我素。
而他,恰恰相反。
四年前分别,她与那人的关系从未公之于众。他亲眼目睹她的爱恋,却又亲眼目睹她的情伤。
他以为他总是有机会的。可是为什么,他又晚了一步。终究是无缘么。
可若是无缘,为何让他遇见?所谓的情深缘浅,是他一人的情深,却是两人的缘浅。
就像今夜此时,那人可也会想起随着岁月流淌逐渐远去少女的微笑。那人可会后悔?
也许不会。但也正因如此,他心里的嫉妒羡慕缘何而起,能有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