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看到人来,早缩着肩膀垂下眼皮躲在一旁不敢看人了。
但她似乎又想看他,眼珠子转来转去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悄悄去打量他……
她这副样子正是大多数人见到他时的样子。
他们因他优越的外貌想看他,又因他的气势吓得不敢看他,畏畏缩缩的不大方。
倒是被大婶误以为是逃奴的言无双,看人十分大胆放肆。
眼神更是将他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他脸上,最后定格到他血色充足的红唇上。
估计是看得满意了,她脸上露出很明显的笑来。
她笑,容妄真眉头就皱了起来。
“既醒了就下山离开吧。”
他这话是扭头对瘦小子容广说的,都没问言无双一句就回了自己的禅房。
每年的三月他都要到此处坐禅半个月,坐禅时他就是一个普通僧人,穿普通僧袍,吃寻常斋饭。
这半个月既是修禅,也是他难得的歇息养神的时刻。
此时的他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慈王,就是一个寻常的礼佛人。
容广得了他的吩咐,就要来催言无双走。
至于大婶,既然无需她照顾言无双,自然也要跟着下山回家。
大婶十分愿意走,挣银子归挣银子,离家这几天,她心里其实一直止不住的挂心着家里的一切。
言无双十分不愿意走,她决定听从大婶的建议,“赖”在恩人家里,嘿嘿。
“不急。”她绕过容广去追容妄真。
“你…救..了我?”她人矮腿短步伐倒是迈得快,跶跶跶追到他旁边和他并排走。
容广跟在她后头要去拉她,她不让,绕到容妄真另一边:“我…不走。”
她大病初愈,小模样瞧着委实有几分可怜,容广也不十分下得去手拉她。
他于是看向自家主子,容妄真却看向窝在自己身侧的言无双。
她离自己太近了,他拧紧眉,往前迈几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言无双没注意到他的这点动作,也跟上前,眼神肆无惮落到他脸上,笑意盈盈冲他一抱拳,心情极好:“多谢你…救我。”
容妄真移回视线,冷淡应道:“不必。”
他被封慈王,那自然是满腹慈悲,菩萨再世,别说救人了,哪怕当时遇到的是只野猫野狗,他也会菩萨心肠带回庙里来避避雨。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言无双话间的停顿,无甚怜悯之心地开了口:“竟是个小结巴。”
看他此番模样,似乎又与“慈”没多大关联,显出来的是冷淡刻薄的坏人样。
言无双早知道自己结巴的事实,她也能坦然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调侃与嘲笑。
但面对他的开口,心里就略感有几分不自在。
她也不自卑,梗着脖子伸出食指据理力争:“些许…而已。”
鼓着脸颊表明自己的本事:“说..不行,写..可以。”
曾有一度她自卑到不愿意开口,随身带有纸和笔,都是写字和人沟通。有时候心情极坏,既不想说话,又不想写字,就拿手去比划骂人,没一个人能看懂。
她觉得自己可厉害了,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那种寻常无用的结巴。
她巴巴朝他说道:“我..报答你,钱…”
钱或者人,或者钱和人,都可。
你要什么?尽管说来一听。
他看她一眼,抬脚继续走,一面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不必,你该速速离去。”
这是在庙里,来往的都是僧人男人,她一个小姑娘留在这儿不合适。
他们似是说得十分愉快,容广便没有跟了。
他转而去叫大婶,打算先送她下山。
没人来赶自己走,言无双便跟在容妄真身后跑。
她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一面巴巴应他的话:“我…我无…处可去。”
想到言家人,她纵然已明白他们对自己的不喜,也接受了他们对自己的不喜。
但人心肉长,一想起此事,她仍难免会觉得有几分低落。
她情绪不好,水汪汪的大眼睛霎时堆满了委屈,肩膀也塌下来,垂着个脑袋万分可怜的样子。
容妄真歪过头看她一眼,又继续脚下的路,一边漫不经心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命人送你回去。”
他府上的人亲自还孩子,料想她家的人不敢不接。
家?
言无双也抬头看他,眼眶里不知何时堆满了泪水:“我…没家了。”
她不是为言家流泪,而是为祖母流泪。
祖母离去,她便没有了家。
言家人因为心里的成见,百般看不上言无双,从样貌到气质将她嫌弃了个遍。
其实言无双也没那么差,就说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清莹莹水润润,宛如玛瑙琥珀珍珠宝石,再漂亮不过再出彩没有。
那些因她口齿慢而说不出口的话、而表达不出来的情感,全堆在她的那双眼睛里。
此刻她泪眼汪汪地看人,哪怕容妄真内心里再如何冷漠没有情感,也不由地有几分心软。
他想到自己遇到她时的场景,那般恶劣情况下她一身伤地出现在外头,肯定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孤老院或是再为你寻一户人家…”
寻人家到底有几分麻烦,需得考量那户人家的人品,他皱皱眉想要收回这句话。
但触及到她的眼睛,不由地还是下定了主意:“为你寻一户和气的好人家…”
“你。”言如双迫不及待截了他的话头。
眼泪成了清洗眼珠的工具,直将她的眼睛洗得更亮更水润。
她挨着他,打蛇随棍上:“既如此,我…我选你。”
嗯?
他停步看她,几乎要怀疑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心中怀疑是容广说的,便问她:“你知我是谁么就选我?”
潜意思却是,你选我?本王倒不是很想选你。
言无双不知他话里的深意,一味喜气洋洋地应道:“你..你是…我恩人,我最…信你,只…信你。你…你家就…就是最…最好的人家。”
最好?
她天真了。
容妄真表面念佛,凡事都爱讲个慈悲之心,这么些年的名声经营下来,他这个慈王也确实得到朝野百姓的一片称赞。
但他为人实际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比如此时,他就万分想打破她可笑的天真与对人性的盲目相信。
他轻轻一笑,直视她充满期待与喜悦的目光,断然拒绝道:“不可,你自离去吧。”
“我这里一刻都留不得你,速走!”
说罢大叫容广,容广听到叫声连忙过来。
大婶束着袖子在远处往这边看。
“爷?”
他一指言无双,吩咐道:“将她带下山。”
他若执意不愿留人,言无双纵然想留也留不下,加上她的口齿问题,还不等求情的话说出来,他就已经远离了她回到了禅房内。
容广拉言无双:“快走吧,再磨蹭只怕雨又要下来了。”
正说着,竟有点点滴滴的雨落到他们额头上、脸上。
没一会儿雨势加大,淅沥沥哗啦啦说来就来。
这回别说言无双,就是那婶子估计一时也走不了。
言无双将目光移到容广脸上,真诚问他:“我…无…无处可去,再…留…留我..几日,可好?”
她单薄又可怜,容广不由就有几分心软。
又见她结结巴巴一句话要说老半天,心里更是对她又多几分同情。
且此时雨势确实大,他想了想于是奔过去敲起了容妄真的门,没一会儿又满面笑容跑到言无双旁边:“你先留下吧,等雨小了再走。”
言无双点头,和他道了谢。
眼神落到那扇关起的门上,心里有些许得意:天要留我,天意不可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