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是初九,大燕国边境珩山城夏意渐浓,正是三个月一次赶闹子的日子。
四乡八镇的人都来了,珩山城里人流如织。
有看玩杂耍的,有品小吃的,也有四处转转悠,寻些新奇玩意的。
这些忙的闲的,穷的富的,都想趁着这一天出门耍耍。
只有那早就提前来此的大邑国和平川城的商人,顾不上玩闹,正与大燕国的商人谈着一笔笔生意。
一直到巳时末,集市才稍稍安静起来。大家逛得有些累了,正准备寻个去处,休息用饭。
忽然一声狂叫,像一道惊雷劈在闹市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城外珩山出妖物啦,珩山妖物吃了好多人啊!”人未到,声先到,那声音急促惊恐,有些气喘,但吐字清楚。
一个少年,一路跌跌撞撞从街口跑来,接连撞翻了几个路边摊,还扯坏了几个过路商贾的衣服。
可这少年只是面露恐惧,也不管不顾,一边大喊一边直朝珩山府衙而去。
这少年正是方后来。
此时,他口中又急促地喘着粗气,恐惧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不住的往路两边瞟去。
这最繁华的街道两边,有三四个人,身着相同的青衣,手按制式腰刀,面色阴暗,紧紧跟在五六丈外。
有好热闹、更有那平白受了损失的人,也都开始追着少年,往府衙涌去。
今日来集市的许多人,回去都要路过珩山。
特别是那做生意的,带着贵重物品的,听了这番喊叫,大家都有些心惊。
毕竟,这珩山多年来,一直颇有几分神秘,其中不乏山妖怪力乱神之说。
只是谁也没真见过什么妖物。
方后来闯到府衙门口,一手抄起门前鼓槌,却又犹豫了起来。
他立在鼓前,回头一看,已经很多人围在府衙门前,大多都在惊惶地看着他。
那人群后边,几个青衣冷面的人,也混杂在其中。
有好事的人见他迟迟不动,聒噪起来:“你这少年,到底敲还是不敲。咱还等着回去吃饭呢。”
“敲啊,敲啊。”愈来愈多的人起哄起来,这些人俱是来看官府打板子的。
少年一咬牙,心一横,使出浑身力气,狠命对着登闻鼓一顿猛敲。
“咚咚咚”,鼓声响起,聚集的人更多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过往的商贾心中更是惶恐,既然敢敲这登闻鼓,怕这妖物之说不假咯。
大燕国律法规定,除了重大冤情与警情,登闻鼓不可乱敲。
若论冤情,平日里进堂递交状纸,等候排队,按顺序排到自己,方可申诉,但登闻鼓一响,州府县衙必须即刻升堂理案。
但事后,苦主依然少不得要挨上一顿板子。
若论警情,除非遇到走水起火、匪人破城等等极重大之事,不得擂鼓。
曾有斗勇好事者敲鼓,乱说匪徒进城,只吃了十板,没等下得刑凳来,就屎尿并流,当场折了性命。
这衙门前面边,少年正在挥腕敲鼓鸣金,那府衙后边,张府尹正抬手举酒宴客。
今日来的这可是贵客,且不是一般的金贵,乃是京中骁勇卫李百户与朱总旗。
按照大燕官阶,总旗不入品,百户才从七品,而府尹乃户部正式在册的正六品,原本不应大事招待,也不会在饭桌上平起平坐。
奈何,骁勇卫属京中权势正浓的李重畴李大将军统领,而这二人乃是李重畴心腹,据说李百户还是李重畴第七房小妾的哥哥。
李重畴官居一品,领骁勇卫大都督。
而骁勇卫是专替大燕陛下办差的,理皇家宫外一切事务。
大燕人都知,骁勇卫就是大燕皇在宫外的眼线,这必须得伺候好了。
因此,款待好两位京中来的贵客,是当下最重要之事。
但这满桌饭菜刚刚摆上来,登闻鼓的响声却不合时宜的传了进来,张府尹的脸唰的垮了下来。
进来禀报的衙役还没说话,张府尹先抖了抖威风,开口了:“登闻鼓岂能乱敲,先赏他二十大板,待我陪二位大人用餐之后,再去理会。”
然后朝着两位骁勇卫,满脸堆笑:“治下不严,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言罢,举杯敬酒过去。
两名骁勇卫料想应与己无关,便也不理会,只是端起酒盅,陪着府尹微微抿了一口。
府尹看在眼里,陪着笑问:“这酒菜可还满意?”
骁勇卫两位大人笑了笑:“这偏远之地,能有如此酒菜,倒也是难为张大人了。”
“两位都城贵客难得来此一次,下官见了十分亲切。自然是竭尽所能,好好招待。请二位不要客气呀。”府尹脸上堆满了笑。
旁边站着的衙役张了张嘴,脚步没动,犹豫着还是坚持开了口:“大人,这敲鼓之人说,山中有妖物出没,吃了他家老爹与兄弟,衙门口已经聚集了约莫几百围观之人,这人,实在太多了。”
张府尹把杯子重重一顿,很是不悦:“荒唐,这妖魔鬼怪之说,乃世上无知之人胡乱编造,只有你等不读圣贤书,不领圣贤教诲之人,才会相信这等鬼话。就算真有人失踪,定然什么山匪大盗所为。”
此时,门外又进来一名身着青衣的人,低头贴耳在李百户耳边私语了几句。
李百户脸色一变,端着的酒杯缓缓放下。
暗自思忖了一番,李百户微微笑着,向张府尹一拱手:“大人此言差矣,鬼怪一说自古有之,虽无人见过,但总有些天地灵物被无知百姓当成妖魔,也是难免。”
“且不说平川城百年来供奉的乃是一只大虺,只说我大燕国太清宗太上长老,便是那上古灵兽狻猊。这珩山城万一真出了灵物,府尹大人也治下是有功的。”
看着张府尹不知如何答话,李百又提点道:“这些年,珩山城在贵府治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民风纯良。贵府在此也有四年余,估摸着也该要升迁了。”
张府尹扶须微微一笑,自己早已打点过一番,明年就要离开此地,另有重用。
故作谦虚道:“全靠陛下的洪福啊。”
李百户轻敲桌面,缓缓道:“要是此时出了冤情、匪类,怕御史台的言官,在大人的考绩上,少不了又要评说一番了。”
“但要是出的是妖物,那此事可大可小,御史台反正是管不了。司天台虽然管的是妖物,可却管不着大人的升迁考绩,大人懂了吧?”
张府尹自然是明白了,赶紧起身施了一礼,“感谢李大人提点。”
李百户站了起来,托住张府尹:“大人有所不知,我兄弟二人虽然身为骁勇卫,但在上清宗也受教过几年,帮着大人除去妖物也不是难事。”
“照我看,此事于大人左右都不是坏事啊。张大人如此盛情款待,无以为谢,我兄弟二人且去旁听一下,帮着大人看看虚实。”
张府尹也是官场老手,李百户的话乍一听,的确说的有道理,但他却觉得,这帮骁勇卫都是虎狼之人,哪有那么好心。
刚刚骁勇卫拿山匪与妖物比较之事,他怎会不知道御史台与司天台孰轻孰重?
只是后年便是燕皇六十大寿,燕皇最重民生,最忌妖邪乱世,如今大燕国天下太平,祥瑞频现,怎么能独独珩山府出了妖物?他心里宁愿此事是山匪所为。
但见李百户坚持要自己审案,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况且登闻鼓一响,自己不出现也确实不妥,日后被人参一本,也是难堪。
于是他讪笑一声:“也好也好。
不过,太上长老那是何等高贵的灵尊,连陛下每隔几年都要派人供奉一番,替大燕祈福。
我们小小珩山城何德何能,怎会有此等圣灵,定是哪个得了失心疯,在胡乱说话,两位大人随我前去,速速打发了他,再回来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