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热气氤氲将窗棂挂上水珠,夙月研究完明颜藻扭头就在层层叠叠的水雾中看到眼神有些迷离的兰茵。
似乎越靠近天阙门洞开的时日,她这个小师妹就越发容易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察觉到夙月投来的目光,兰茵猛然回过神,扯过浴布从木桶中站起身,刚准备去够衣物,夙月瞧见,便给她递了过来,自然的就如同亲姐妹一般。
深秋的屋内即便烧着炭火也凉意袭人,兰茵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夙月,“等找到天阙门下落后,你有什么打算?想回涂山看看吗?”
“才不。”夙月替她这个师妹将头发从衣服里理出来,“我要回巡夜宫。”
兰茵系衣带的手顿了顿,“这里离涂山那么近,就算雪期前赶回昆仑山也还够你在家乡小住上半个月。”
“雪期是还早,但魔族大军可行的急。”
夙月走到门边唤来店家将浴桶撤掉,悠悠关上门立下一道结界。
她掏出玉葫芦走到桌边坐下,美滋滋喝上一口道:“魔族军队已经越过璃水原,只要再走一个月就能抵达昆仑山附近。旧年积雪虽说能封住山口,可若是他们在初雪前抵达山脚,难保不会有能人异士发现山上的传送阵法。”
“你是指萧寂?”兰茵挑眉,“他不会的。”
她替他解释:“那小子虽然张狂执拗了点,但也知道随意暴露六界传送阵法的后果。”
“什么后果?”夙月闷头喝下一口酒,“依我看,他才不在乎什么天地塌陷,海水倒灌,六界倾覆的后果,他唯一怕的——就是你发怒的后果。”
兰茵扶额,“你对他偏见是不是有些太深了。”
“难道你心里不这么觉得?”夙月斜眼瞧她。“你前脚刚将他送回魔界,后脚这场战事就接踵而至,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说实在的。”将酒壶“咚”地一下放在桌上,夙月突然坐直身体正儿八经望向兰茵。
她说:“等找云天君打听到天阙门下落,你真得去魔族军队里好好教育教育你这位徒弟!指不定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撺掇老魔尊掀起这场战争的。魔族在炎泉山地界安安分分待了几千年,他一回去就举兵北上,难不成真是一怒为红颜?杀这么多人,只为引起你得注意?”
“你被说书人和话本子洗脑了!”兰茵一记眼刀丢过去,真是被夙月无语到想发笑。
“嘁,你不是常说什么——‘艺术来源于生活’。以前你在的时候,那小子对你寸步不离,你突然趁他褪生之时不告而别,指不定那小子脑子一热就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想到这,夙月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拿起玉葫芦饮下一口。
咂吧着嘴,甘冽清甜的美酒在舌尖漾开,夙月才觉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她仰着头,望向墙上挂着的涂山美景缓缓开口:“说起来,距离天阙门洞开还有段日子,等找到云天君后你有什么打算?”
扭过头,她目光落在正擦拭无弦弓的兰茵身上,“今年过年,你回巡夜宫吗?”
兰茵闻声,手停在“师兄赠”的刻字上。她点点头道:“也许吧,也许还会再带个人。”
“谁?”夙月眼睛一亮,“云天君吗?”
兰茵站起身,将风帽戴在头上,走向门口撤掉夙月设下的结界后推开门。望望外面,又望望一脸兴奋的夙月,答非所问地问她:“你是要在这里继续喝还是跟我去找云天君?”
夙月一怔,不怀好意地笑着起身走出房门,“那我就等着看咯!”
兰茵一阵无言。
女人呐,总是对自己姐妹的八卦有种莫名的执着。
也不知是不是二人出门的太早,偌大的大堂里只有店家一人在摆弄桌椅。小姑娘见二人穿戴齐整要出门,赶紧放下手中的抹布,跑到前台拿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临出驿馆大门前,伸手将二人拦下来道:“二位仙子远道又早起,想必定然有急事,顾不上用早膳。这是我亲自做的涂山花糕,虽然手艺不精但尚可果腹下咽,二位便带着路上吃吧!”
兰茵刚想推辞,却被夙月抢先收下。
她上下打量小姑娘许久,最后目光停在她突兀的耳朵上,“还未请教店家姓名,是涂山什么辈,又名什么?”
小姑娘一愣,腼腆地低下头道:“第十三辈,复名娇娇。”
“涂山娇娇。”夙月了然点头,“我记下了。多想店家美意,日后我定然多介绍些客人来、”
话毕,夙月转身离去,兰茵也随她道个谢后走出驿馆。
二人翻身上麒麟驹,兰茵若有所思,“她是第十三辈……你是第九辈,那你岂不是她太奶奶级别?”
夙月瞥她,“我们是狐族,一窝生七八只是寻常事。我都离家一百多年了,当她太奶奶也不奇怪吧。”
是不奇怪,兰茵点点头。但她作为一个平均寿命只有八十年的现代人,还是很难想象在这种妖怪动辄就活成千上百年的世界里,这群子孙满堂的神仙精怪到底能攒下多少供养子孙的家产。
难怪涂山狐族的产业遍布六界,照这个趋势下去,若有朝一日发展出宇宙科技,只怕涂山氏会成为第一个寰宇公司。
自己的师姐是个顶尖家族的逃家天才小姐,说出去也挺有面子。
二人一路折返,兰茵在路上大致说了些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包括“招摇谷改名苗儿谷”,“夜叉部归顺魔族的将领知晓云珩下落”和偶遇鬼粟的见闻,只是其中稍加改编,隐瞒了昨夜自己上山驱赶狌狌群的事。
兰茵知道师门中人都明白天阙门对自己的重要,所以兰茵才不想她在知晓后懊恼自己喝醉误事。毕竟招摇谷位置已知,而云珩现在下落不明。
晨曦穿过林间落在疾驰的二人身上,突然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
二人对视一眼,一起打马越过山坳,就看到早起的鬼族务农人在田地里吵架。
体格壮硕的鬼族女人将一个瘦弱年迈的妇人推在地上,泥巴溅在她的裙摆和老妇人的脸上。
壮硕女人依然不满意,扯着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破布狠狠摔在老人脸上,怒骂道:“我鬼族战死了多少士兵,在天的英灵都还没得到祭礼告慰!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就先挂上了蚩尤的图腾!”
“你这不要脸的老婆娘!”显然还不泄气,她又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拉到田间的小路上,“是不是着急把你的女儿也送给魔军讨个封赏?吃里扒外的臭老彘!”
兰茵驻马而立,皱眉望着山坡下的场景。
夙月则摇了摇头,打算回到山路上,她歪歪脑袋示意兰茵离开,“走吧,别多管闲事。”
刚握着缰绳转身到一半,田间就传来老妇人理智却痛苦地哀求,“我族战败后,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你有气我能理解,我儿子也战死了!但是……但是……”
“但是个屁!”壮硕女人大喝一声,“那群魔军把我的丈夫的遗体像杀猪一样从灵柩中拖出吊在举办祭礼的树上,说什么‘禁止我们告慰英灵祭拜神明’,说他们不怕阴灵索命也不怕神罚。那我问你,你怕不怕?!”
她揪着妇人的头发,又再次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上,“要不是我丈夫,你女儿早就在山里被野兽吃了!不冒着性命带人进山帮你找女儿,你女儿能活到现在?我看你的良心也被山里的彘叼跑了!!”
“魔军派人传话来……”老妇人似乎被摔断了骨头,她扶着胳膊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说……让我们今日之内都挂上蚩尤图腾,否则就会烧了我们的房子呀……”
夙月听着,又重新转过身望向田间。
“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也成他们的走狗了?”壮硕女人听见这话更是气极,竟然一脚踢在老妇人肚子上,“是不是你也恨不得赶紧送你女儿去当他们女奴,供他们玩乐,好换你们苟且偷生啊!你都不怕天上的英灵来索命,不怕天谴吗!”
说着,壮硕女人又是一脚。
她和老妇人的力量悬殊实在太大,这一脚下去,即使鬼族人是青色皮肤,兰茵也能看出蜷缩成虾米状的老妇人嘴唇已经开始泛白。
二人的吵嚷声让周遭住的村民陆续出门来看,壮硕女子见状打的更激烈了。
她约莫是心里有气没处撒,又或是想杀鸡儆猴震慑这群在乱世中企图偷生的村人。
于是众目睽睽下,她又扬起手准备打下一巴掌。可也就在这时,身旁刚才还说“别多管闲事”的夙月已经容忍不了,飞身而去。
只是一眨眼,她便落到田间拦住了壮硕女人。
“吾乃巡夜宫弟子,夙月,不想惹事就乖乖回家去!”她目不斜视望着比她还高半头的壮硕女人,从容不迫地报上家门。
也许是她的突然插手让村里还剩的男人们感受到威胁,心里也憋着一股火气的他们抄起手边的农具就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为首的赫然就是昨日在涂山驿馆中让涂山娇娇驱赶她们的妖族书生。
他上前一步,打量着与他们肤色完全不同的夙月出口嘲讽:“我听说巡夜宫向来只拿钱办事,魔族老狗给了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外来者什么好处?封地还是玉帛,让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仙人竟然都开始为他们做起事来了?”
说话间,已然有七八人将夙月团团围住。
兰茵见状,也立刻跃下山坡落在夙月旁边。
她双瞳全白,望向周围人的时候带着森寒的杀气,犹如修罗注目,一时间竟将这群连打仗都不敢上战场的农民吓退开许多。
她横剑而立,开口警告:“窝里斗狠,鸡犬所为。不想就此殒命的就速速给我退开!”
也许是土蝼书生知道她们只有二人而今又有不少村人坐镇,索性往前一步继续激将众人:“她们只有两个人,其中这个还是个瞎子!大家不要怕,巡夜宫的人不敢伤害平民,大家合力把这群魔族的走狗赶出村子!”
说着,便与夙月身后的壮硕女人交换了眼神,而后壮硕女人迅速收回手,合掌为拳向夙月攻去。
“大家一起上!”土蝼书生又高喝一声,“先抓住这个瞎子!”
喊完,便从一名村民手中拿过一把耙犁冲兰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