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驿馆,玉字间。
描绘着妖界风土人情的屏风后正冒着阵阵热气,忙活了一晚上的兰茵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和复盘一下方才的一切。
手中是狌狌王留下的耳后绒毛,洁白若雪,溢彩流光,是难得的天材地宝,但兰茵的心情却并不爽朗。
方才在林间,鬼粟所见只是狌狌群在被酒滴浇灌后纷纷离开,可在兰茵“眼”里她看到的却完全不同。
山野间,精魄塑造的短暂灵体在破晓前的黑暗里发着晶莹的光,一如往日般为它们迷失的同族引出回家的路。
闭上眼,不会跳动的心脏处有种难以言说的酸涩。
她看到,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死掉的小狌狌们欢快的蹦跳着跑向自己的父母,或抱或拉着它们的臂膀将他们带离这片土地。
看到死去的母狌狌大着肚子蹒跚着捶打胸口,让她的伴侣走的更快些,示意它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出发寻找它们过去一起生活过得家园。
一切都那样欢欣自然,恰如它们还活着时的模样。
也许异兽有灵,知晓这里不是它们原本的家。
忽的,她想起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中苍老又疲惫的目光——它大概在这场战争和痛苦中挣扎的太累,从前壮年威武身躯如今变得消瘦又残破,所以离开时目光中有着悲伤也有着释然。
密密林间,它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步伐缓慢又沉重,所以回望兰茵时那双目光便格外让她记忆深刻。
现在她想通了,狌狌王似乎什么都明白。
明白在林间呼唤催促它们的是早已逝去的亡灵,也明白自己的孩子的伴侣再也无法回来。可即便如此,它最终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和自己的同族一起离开。
她看到它将自己耳朵上从出生时就开始生长的绒毛忍痛拔下放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吼叫着跑向大部队前方。
那一刻,很难形容兰茵心里升腾起的某种悸动。
也许为王的异兽也明白,一时愤慨发起的战斗总有一日会为自己的族群惹来更大的灾殃,于是才选择在兰茵的干预下妥协。
让一切到此为止,逝去的伴侣和孩子虽然无法回来,但族群终归还会延续下去。
“咚咚咚”。
房门忽然被敲响,兰茵迅速将狌狌王的耳毛收进万物袋。
还没来得及开口让屋外的人进来,门就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
“你怎么大清早在沐浴?”夙月大喇喇走进来,衣衫齐整,容光焕发,全然昨夜醉醺醺的样子。
兰茵靠在木桶边舒坦地哼哼,“店家说这里有只长在璃水河底的明颜藻,我想着难得来一趟,体验体验。”
“有这种好事你不叫我?”夙月绕过屏风,佯装生气地捏了一把兰茵的脸颊。
破天荒的,这一次泡在浴盆里的女子没有发作。
她突然一本正经地歪过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夙月发出一句感慨,她说:“原来距离上次我们一起出任务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夙月皱皱鼻子,有些难耐明颜藻里那股股河底淤泥的土腥子气,“是啊,拜你的好徒弟所赐,自从他出现谁还敢靠近你三米内!”
兰茵噗嗤一下笑出声,“你说的他像护食的小狗。”
“小狗?”夙月瞟她,“也就是在你眼里他才那么乖巧,我们瞧他,怎么都跟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样!”
提起萧寂,夙月就有一肚子抱怨,正想继续炮轰远在天边的臭师侄,却听得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的女子突如其来一句略带惆怅的发言,兰茵说:“是啊,一晃十年过去,萧寂都长大了。”
她捧起一掬水打在脸上,“……以前多简单啊,六界生灵各有各的地盘,互不侵扰,现在全都乱套了。”
夙月怔怔,把明颜藻在手背上揉开,“以前也一样乱套,只是你带着萧寂的那段时日大都待在灵界,自然不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外界的世事都一样纷杂。”
“也许吧,只是灵界也不算太平。”
耸耸肩,兰茵的思绪不由飘向过去的那段令人记忆犹新的日子,她似乎在蒸腾的水汽中又看到捡到萧寂的那天——人间迎新岁,冬日白雪映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孩子穿新衣放鞭炮,不管到哪都是锣鼓喧天的欢闹。
那日,刚完成师门任务的她正在闹中取静的皇家花园里躲懒,一回头就看见被新雪覆满枝头的梅花林中,有个“瑟瑟发抖”的雪人。
她好奇上去用剑鞘拍拍,松散的雪“扑簌簌”掉下,里面竟赫然是个脸冻的通红的娃娃。
那时候,粉雕玉琢的男孩要多可爱有多可爱,长长的睫毛覆在脸上,她一碰就倏地睁开,一脸警惕地瞪着她,要不是手脚已经冻僵,那双明亮又盈满厌恶的眼睛恨不得给拯救他的好心女子吃掉。
小白眼狼……
看来师兄师姐们的描述好像还真没什么错。
后来的日子就寻常多了,兰茵以为他是不受宠的小皇子遭了欺负,于是好心教给他一门强身健体的功法,可不料这小子竟死活都要跟着她。
那时候他的人界语言说的还很不流畅,无论兰茵问他什么,他都只会蹩脚的回答一个“寂”字,于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兰茵都叫他“小鸡”“小鸡”。
直到一月后,兰茵要离开人界返回巡夜宫复命,八九岁大小的小男孩才巴巴地抓着她的衣摆完整说出第一句话,他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不过若你带我走,从此以后我便听你的,就叫小鸡。”
兰茵惊讶这小子如此短时间就能流畅说人界语言,更惊讶于他居然能无声无息绕开皇城守卫跟踪自己出了城门,于是生怕这小不点在冰天雪地里遇到个好歹,才不得不先带着他在城外的驿站临时安了家。
那也是兰茵第一次见到一个孩子怎么能犟种到如此地步。
无论她是耐心说服还是冷眼驱赶,男孩都始终寸步不离的跟着她。自己要沐浴,他便守在门外拦住给她送水的店家。打算半夜起床跑路,睁眼便能看到男孩趴在床边即使在睡梦也眉头紧皱地抓着她的衣角。
决定冷暴力不说话也不理他,他便也能一整日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她去林子里打野味开荤,他小小身躯一半都陷进雪里也决计不开口叫她。
直到某天傍晚。
兰茵提着的野兔引来周遭饥饿的狼群,她轻松跳上山崖,徒留下小小的男童艰难的在雪中蹒跚。狼群将他围住,他的身子在颤抖,眼睛里却毫无惧意的死死盯着为首的狼王。
兰茵知道,若是她如此一走了之,他定然也有属于自己能脱身的法子,可看着那倔强固执的小脸和望向她时复杂的目光,兰茵就知道她甩不掉他了。
看看手中提着的野兔,兰茵轻叹一声,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这个跟屁虫补身子。
她飞身而落站在他身边,挥一挥袖,带着融融暖意和她体香的斗篷便将他裹住。在他还没看清外面发生了什么时,雪中传来一声狼的哀嚎,而后便是扑簌簌狼群四散奔逃的声音。
他扯开套在头上的斗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身体一轻,她抱着他踏雪而起,几乎只是眨眼就回到了驿馆的门口。
那一日,也许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兰茵将野兔扔在地上,一边解斗篷一边望着他独特的发色,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走到桌边坐下,倒上一杯热茶对他招了招手,“喝了。”
他乖乖走上来捧着茶杯一饮而尽。
兰茵伸手替他拍掉衣摆上的积雪,问他:“你并非人界的孩子,是不是?”
手下的男孩身体僵了一下,而后听到他清脆软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
“我虽然眼瞎,可心却没瞎。”兰茵直起身子,顺势将男孩头顶未化的雪花拂掉,“幻化了外貌,但在我眼里你这袭银发比月色还扎眼。”
男孩低下头,任由她理顺自己的头发。
“既然要跟着我,便说说吧,你的真实身份和名字。”将他有些散乱的发髻扎好,兰茵直视着他的眼睛。
男孩怔怔,咬着下唇,良久才说三个字,“魔界。寂。”
魔界。
兰茵垂下眸。
六界之中,请求巡夜宫出手平事最多的除了人界和妖界,还有鬼界和仙界。而神界,自从建木枯萎后便无人再能窥得上界之法,灵界则因为其中生活的真灵没有形体无法伤害所以分外和平。
可唯独魔界,老实说,兰茵待在巡夜宫的这五十年中,只听大师兄寥寥提起过几语有关魔界之事,除此之外并没有听说过任何一次委派是由魔界之人请托。
她有些犹豫,可男孩的手却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口。
他说:“带我走!我可以当你的仆人、护卫、马夫什么都行!带上我就好!”
他长得分外漂亮,标致的脸蛋,明亮的眼睛,羽翼般的睫毛,挺翘的鼻子,说话时脸上布满傲气可目光里却带着隐隐的哀求。
兰茵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何离开万万里外的魔界,也不知道他这一路如何心酸辗转来到人间,更不知晓他这样倔强的孩子是抱着怎样的心理说出这般卑微的话,但她知道自己一旦决定留下他,就等于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牵绊。
这很麻烦,也很危险。
兰茵叹口气,“我不能带你走,因为我并不属于这里。”
“我知道。”男孩上前一步,几乎快将脸贴在她的手上。“你用的术法我从没见过,但很厉害,比我见过的都厉害。”
“如果只是想学我的术法,我可以教给你……”
“不!我不止想学你的术法,”他打断她,“魔界不是我的家,这里也不是。我无处可去,只想跟着你,你去哪就带我去哪,我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可以。”
他央求她,即便高高的头颅扬起,可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悲哀。
有家不能回吗?
兰茵对此感同身受。
轻柔地将他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掰开,男孩的手指关节都因过于用力而发红。兰茵替他揉揉,然后开口:“既然这样,那你便跟着我吧。”
“十年,我只能教导你十年。”望着男孩明亮的眸子,她继续缓缓说:“这十年内我会倾尽所能的教育你,你须得好好听从我的安排。让你练功,你不许偷懒。让你吃饭,你不许挑食。我若有事外出,你须得好好待在师门中听其他师叔祖的话。如此,你可愿意?”
“愿意。”他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前面的都愿意,但你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不行!”
犟种!天生的犟种!
兰茵已经开始头大,“我若外出,要去的都是极其危险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我带着你只会……”
“你教我功法我很快便能学会!绝不会拖累你。”他撅起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和笃定。
揉揉太阳穴,兰茵觉得自己自找麻烦。
她思考片刻后灵机一动,佯装让步,“既然你这么有自信,那我便教你入门的第一课。若你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到,我便答应你,日后去哪都绝不丢下你。”
“好。”男孩点头,也不问内容径直应承下来。
从那日之后,“小鸡”便正式改名为“萧寂”。一眨眼,就这样形影不离地跟了兰茵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