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菜馆里一贯的黑与白水乡色调,像老派守旧的传统山水画。
门被这一打开,似是西洋画的颜料泼洒了,突兀又和谐地滴入一滴跳脱的杏黄。
她这一身亮眼得吸睛,不免让人觉得衣着时髦的人必定轻浮,但待人走近了,才发现并非如此。
她的打扮颇有细微之处,不是随便扯了时兴料子,专程来扎人眼的穷人乍富,而是活脱脱一朵名副其实的人间富贵花。
旗袍不是常见的织锦缎子,亮眼的杏子黄只是素皱缎里料,外罩纱质的浅黄蕾丝镂空料子,腰畔的扣是绿玉珠,行走隐隐泛起了光,似一抹波光粼粼的落日瘦湖水,点缀着残叶落花,婉约至极。
更别提衣裳的主人红唇粉腮,鲜艳夺目。那通身的气质,让人觉得什么衣裳都活该被她穿得好,她也天生该穿得好。
徐墨琛顺势抬头,习惯性地扫视过眼前的一切,将来人也彻底收入眼里。
大抵是少女年纪尚小,就算裹再跳脱的颜色,穿再别具一格的衣裳,都压不住她眉眼不俗的姿色,只是随意看过去,都叫人移不开眼。
肤白貌美的女人让他破天荒地得注意到了她衣裳上的独特之处。
——袖口设计的别出心裁,是裁碎了绸缎手工编织的花纹,又细又密地将本就裸|露的小臂肌肤半露不露地围起来,像杀青过竹蔑兜落住一捧牛乳,正淅淅沥沥地往下倒了出来,露出骨肉匀亭的手臂。
他手上原本捧着菜单,手心却觉得有些发痒,忍不住在单子上摩挲了两下,连带着原本硬质的菜单似乎都被他摩出了点细腻温热的滋味。
一瞬间,一些礼义廉耻之类的枷锁似乎轻飘飘散开了,化成一些柔软雪白的东西,像早春的柳絮一样,裹着他的思路乱飞乱跑。
怪,实在是怪……
他心头突地一跳,伸手就拿过旁边茶杯,有些不适地将这股不合时宜的联想就着发凉的茶水一并咽下。
“抱歉,我有些晚了。没想到,徐先生来得这么早……”
段沂萱落坐在徐墨琛对面,这一路赶来,她就预料会晚到,这下真成真了,不免有些尴尬起来。
可从进来开始,这人似乎都没往她身上看几眼……
早知道就不挑这么久的衣裳了,倒是白费功夫。
她烦闷地偷偷抿了抿唇,匆匆拢了拢腮边碎发,又担心把妆给蹭花了,只好用细白的指尖捻了一捻,全然不知对面男人的心思。
指尖缠着黑发,一顿一顿地绕,徐墨琛余光瞥着,又喝了一杯茶,眸色冷淡地表示:“不碍事。”
面对这样冷淡简短的话语,段沂萱早已经习以为常,她知道徐墨琛不会跟自己计较这些,也谈不上多开心。
那双明润清亮的眼珠在店内转了转,才看向徐墨琛递给她的菜单。
这时候众星捧月的段四小姐才反应过来,她压根没吃过徽菜,只是照着徐墨琛的喜好选了馆子,她根本不知道哪些菜好吃。
于是羞赧地轻轻伸了细白的指尖,在徐墨琛还拿着的菜单上敲了敲,跟扣门似的,连带着徐墨琛拿菜单的手也跟着一顿,徐徐探来询问的眼神。
“徐先生,我对徽菜没什么了解,让我点,我也点不出什么来……”
段沂萱抿唇浅露出个笑,两颊粉润的颜色就跟着一起染上点笑意:“还是您来点吧。”
徐墨琛颔首,将杯子里的茶喝干净后,招手唤来跑堂的。
徽菜馆不是西餐,也没那么多规矩,那跑堂的眼尖这桌就坐着刚刚走进来的美人,一下子声音都拔高了,立马跑过来记单子,一脸兴奋样,也把其余食客的目光都吸引到角落这桌来。
“这几道,再添个时令炖鸽……”徐墨琛点着菜,末了,让跑堂的把茶壶也带走:“另泡一壶祁门红茶。”
跑堂的把壶一提,里面轻得直晃荡。
他心叫一声怪事,这桌茶水他记得来人前就上过一壶新的,瞧那旗袍美人不像是喝了茶的样子,难不成这眉眼含戾的男人把这一壶都喝了不成?
他是火神下凡,还是水牛成精啊?
这桌的位置虽然偏,但却有个菱花窗能看见外边街景。
已经入了夜,街上起了夜露,到处都湿漉漉地,像下过场小雨,不远处正是一家百乐门,霓虹闪烁着从窗子里透过来,含着股丝丝黏黏的味道。
段沂萱搓了搓胳膊,馆子里热着,她瞧着夜景,倒是硬生生瞧冷了。
可要说看着就冷,还有谁能比得过自己眼前这一位呢?
她拿余光睃着徐墨琛。
椅子上搭着一件普通手工的黑色西装,身上就是个素白的西装衬衫,简简单单,没什么可说的。满大街穿这样的男青年,一砖头下去,可以砸死三个。
但再寻常的衣裳落在他身上也足够出色,可偏偏还有一点,这些衣裳全都是半旧不新的,衬衫袖口磨得发白,领子也不够硬挺,像刚从哪个地方下值了就来……
哪像她,几个时辰前就巴巴地梳妆打扮,还换了好几件!
段沂萱越看越觉得浑身难受,这真的是一位大帅该穿的衣裳吗?他那么大的官职,怎么这般的低调?
她可还记着二哥去年有一件粗呢子的茶褐色大衣,似乎是巴黎来的舶泊货,那一套就足足将近两百个大洋呢!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哪个办厂做生意的知名企业家呢。
连二哥这花公子的身份都有钱穿得了那般。他怎么就穿成了那样?
况且他用的帕子也不便宜,该不至于如此吧?难不成是因为要跟自己赴约,故意这样穿的?
段沂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菜还没上来,自己的心情就被毁了个七七八八的。
徐墨琛更是没看她,一直望着窗外,甚至一句话也没再跟她说。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没有沟通,无形中窗外那点湿冷潮湿的感觉,像是偷偷爬进来了一样,刺得段沂萱坐立不安。
她想了想,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还是她先说话吧,等这人想出话头,不知道都到什么年月去了。
于是,她从包里拿出一方早就准备好的小盒子来递过去,放在徐墨琛跟前。
“给你,我特意带出来了。”
盒子里赫然就是那方帕子,在黯淡的灯光下,布料沁出种类似她肌肤的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