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菁是个处处都很平凡的女人。长相清秀,属水准中上,为官生涯显然给这位中书舍人带来不可磨灭的影响,她温顺闭眼,仍留给外界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我总觉得我见过她。”虞潇揉太阳穴,“中书舍人是干什么的来着?”
这个平凡的女人死的很平静,也对,她都决定自杀了。
“我记得是管文书的。”游棠鸢观察她的伤口,“我还是更是熟悉中书令那个老太婆,相位空悬她最大,生平最爱和稀泥。”
尚有几分柔软的尸体只有颈上一个致命伤,缓慢流淌的鲜血渗进地砖。她用来自尽的短刀被紧紧握在手里,要不是人已经凉了,她们说不定还能猜猜这人是不是还能喘气。
属于是全员阴间乐子人。
唯一的反派·明和郁扫过一眼就不再关注尸体,林知菁死在书房里,她就沿着书架摆放一路摸到房间的秘密。
然后死人就动了起来。
“噫——”
虞潇一个大跳撤到房门口,她下意识朝明和郁看去,撞上另一道目光。
撤到书架上的游棠鸢:……
目光相碰,旋即针扎似的撤回,两人开始沉痛反思。
这不行啊!
被珩王发现她们知道她会在棺材里仰卧起坐她们一定死得很惨!!!
暂且不明真相的明和郁微微眯眼,不动声色,面上讥讽,“这辈子太安逸,没见过会动的死人?”
两人:?多少辈子都不可能见过!
林知菁的确死透了。
随着椅子下的地砖腾挪,趴在桌子上的尸体跟着变换位置。
桌案下出现一条黑洞洞的密道。
三人围上来,一个接一个跳下密道。
看那毫不犹豫的、熟练的动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家门口了。
众人下来后,上面的密道口缓缓封死。
“好么,在人家家里挖密道,缺不缺德?难怪人缘不好。”虞潇走在第一个,她从腰包里掏出一颗夜明珠。
游棠鸢身后跟着一个明和郁,她时不时就得往后看看,浑身不自在,“人品是一方面。她接触的人太多太杂,每个人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
游棠鸢说,“有不患寡而患不均,就有道不同不相为谋。有贫贱不能移,就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柳如樨没说第五?”明和郁冷不丁开口。
还有第五?
游棠鸢下意识摇头,张嘴刹那……她一僵,在虞潇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悻悻的收回手。
虞潇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语气温柔道,“所以柳公子为什么会跟你提起林知菁?”
看我的乐子你很快乐?
游棠鸢幽幽望她,“偶然。如樨在为霜月择师,各处的读书人他打听了个遍,有学子提到过她。”
“为什么没选她?”明和郁问。
虞潇和游棠鸢同时回头看她,被珩王殿下平静地看回来。
两人目光游移——
不是你的问题可疑,是现在无论你说什么都很难不让人多想。
游棠鸢虚着眼把记忆里这部分全挖出来。
“如樨向旧友打听此人,只得到一个‘至少表面功夫很好’的评价。如樨就又专门找了林知菁资助过去的学子。”
“很巧,那个人似乎知道什么。”
“都知道鲛人吧?”游棠鸢说,“古书记载,南海有鲛人,不废织绩,泣泪成珠。出水时寄居人家,将要离开便把纱与珠当做报酬给主人。”
“听起来是人妖和谐、感谢大自然的馈赠……这和林大人有什么关系?”虞潇满脑子海妖塞壬的歌声,有一瞬间恍惚。
大概每个穿越者都有这样的困扰:
渐渐模糊的上辈子,和格格不入的这辈子。总有些东西根植于灵魂,让她成为一个卡在两个世界边缘的游魂。
“‘馈赠’一词说得好。”
游棠鸢的恐怖故事将她勾回现在,“如果主人家没有想要奴役鲛人织布,再剐鳞织布、抽骨入药,再拿鲛人炼油……就更好了。”
那名学子对柳如樨说:‘我就说一点,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种人,为人不求上进,当官庇护他人,以致耗尽家资、寄人篱下?’
‘或许有,但林知菁绝不是——官场亦是修罗场,再纯白的人也会染成不祥,活人也要腐烂。’
‘这种人,只要你跟她说过一次话就会知道,她赠与的每一寸纱尽是血色,她泣下的每一枚珠都淬着毒。’
终有一日,恶鲛奉上的“珍宝”将在人世掀起腥风血雨。
“意思就是实锤林知菁‘别有用心’对吧?”虞潇深吸气,武科生也和文科生有壁!
明和郁‘哈’地笑了,“有空我要找她聊聊。”
“……”
两人双手合十:对不住了这位朋友,走好。
三人边走边说聊,看气氛似乎很和谐,完全不知道来处已经被大火烧干净了,而她们的消失又在外面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七扭八拐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后,在两人已经充分体验珩王殿下的审讯功底,准备摆烂的时候,她们终于走到尽头。
“我都闻一路火油味了,好么,这上头不会是黑火作坊吧?”虞潇连忙扯开‘禁军统领为什么被你们排挤’的话题,夸张地皱鼻子,“不行,快废了。”
她咬着牙,最后三个字格外真情实感。
游棠鸢直接一个大跨步从虞潇手里薅走夜明珠,仔仔细细扫过一周,“脚印很新,看来不只是林大人经常从这走,上面的人也经常从这去林府。”
她粗粗算了算,“至少有二十人。”
明和郁没问到情报也不在意,而是从袖子里抖出匕首,用最平静的语气炸最惊人的雷:
“上面是天水殿。”
“不可能!”游棠鸢触发式反驳,“谁敢在宫里挖地道?不要脑袋了?!”
“哦,这样就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林府二十年不挪窝了!”
虞潇却一秒反应过来,“天水殿是随嘉和帝殉葬的容贵君的居所,老皇帝自上位以来没纳过几个女人,天水殿、不,后宫一大半都空置下来。”
“林知菁要是想搞什么事,二十年足够她挖穿整个后宫。”
有点道理。
但游棠鸢听得眼睛发直,“在朝笼络新秀,在府挖穿皇帝后院……林知菁准备干什么?把君臣一锅端了?”
“……”
还真不好说。
仰头看了看出口,三位上过战场打过仗的金枝玉叶们非常自觉地排好顺序。
武功最能扛的趟雷出头鸟游棠鸢带头迎敌;
装备齐全的刺客大师虞潇潜在后起支援;
爆发速攻的控场大魔王明和郁……
主力两人只放心让她闲着补刀。
从突入到占领,三个初次配合但异常默契的入侵者先后打晕入口看守、殿外洒扫和闻声进来送人头的内侍、守卫若干。
短短一刻钟,天水殿里所有绳索布料被搜刮一空,被打了死结绑起来的足有十几人。
游棠鸢数着他们的鞋底,“少了几个。”
虞潇和明和郁一前一后火速摸透天水殿,“库房里有一面墙的火油桶,靠外三个被搬走了。”
虞潇和游棠鸢对视,不约而同想起昨晚的梦:
青山寺,栽赃嫁祸,杀人灭口,火油焚寺。
“你觉得巧合的可能有多少?”避开明和郁,游棠鸢小声问虞潇。
“不确定。”
虽然不清楚梦境世界观影筛人的条件,但虞潇能听懂明江昀的转述,至少进过一次梦境的人不会有情报限制的问题。
听完转述,虞潇有点莫名其妙的既视感,但抓不到那点灵光,她只能就事论事。
“先不提珩王的情报,假如这两件事有关,林知菁早在十年前就试着杀老皇帝,但一次失败就让她龟缩整整十年?这是珩王没能处理她的原因?”
“再说林知菁。”虞潇说,“她挖地道的目的是什么?二十年里她只挖了这一条地道吗?十年时间不够她给自己擦屁股,让珩王就这么查到她?甚至也不反抗,被查到就直接自尽?”
无论怎么想都不合理。
但林知菁已死,她们没办法从本人口中得知答案。
不过……
两人交换眼神,在明和郁察觉不对之前分开。
“接下来怎么办?”游棠鸢问,指头绕地上一排人一圈,“叫重云邈来押走?”
她看向明和郁,死对头闲闲揉着无名指骨节,淡淡吐出两个字:“浪费。”
“……那你说怎么办。”
游棠鸢扭头对虞潇挤眉弄眼:完蛋,我们好像没有套话珩王的天赋。
喂,这个不需要天赋。
亦黑亦白的刺客大师好像摸到点大魔王的思路。
“你们觉得宫里有多少他们的人?”
虞潇打量着天水殿的陈设,她伸手去摸一张桌子,摊手一看,“这个干净程度得是时时清扫,整个天水殿居然都是她们的人……禁军三班倒巡宫,近卫军两班交叉巡视,二十年没人发现?”
游棠鸢闭了闭眼,“我早上不会被打坏脑袋了吧,感觉在做梦。”
明和郁不说话,她盯着密道口发呆。许久,等到两人安静下来,等一个大魔王的发言。
她缓缓道,“潜藏在人群中的恶鲛,会在什么情况下暴露自己?”
珩王殿下显然是个喜欢斩草除根的人。
老对头两人同时一滞,眼神同时虚无。
有一瞬间,她们仿佛看见了自己(被珩王坑害)的过去和(被珩王暗算)未来。
在珩王殿下高大扭曲的阴影里,弱小的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
终于!
被坑的不是她们了!
虞潇立刻接上,“是群龙无首的时候!”
这次轮到游棠鸢若有所思,“是铲除最大阻碍的时候。”
她再次环顾天水殿,眼中缓缓浮现出与大魔王相似的幽光。
“林知菁在林府自尽,而天水殿少了三桶火油和几个人,也就是说,我们正好和放火毁尸灭迹的人错开。但我们进林府的消息已经传开……”
这位十三岁征西的天才将领有整整十五年时间在战场上发光发热,论资历,如今的兵马大元帅张栖都算她的后辈。
游棠鸢也看向密道口,“如果他们用一把火同时点了自家首领、先帝仅剩的王女和新帝的皇后……而此时正好在火场里找到我们的遗物。”
“于是,京中两大势力一个死了领头人,一个失去了军权。”虞潇也懂了。
只要明江昀再就城防发难重云邈,新帝手里就只剩下一个千里之外的张栖。
想造反,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明和郁没有一点温度的目光投向宫外,唇角勾起浅浅弧度,“首领十年前未完成的壮举,将在如今成就继任者。”
“是阴差阳错,还是天赐良机?”
一直以来情绪稳定的珩王殿下反手拎起一个正在试图挣脱的倒霉鬼。
看着尖锋划破喉咙,温度跟随血液离开躯体,惊恐的眼睛里的漆黑扩散、失神。
“都不是。”满盛京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疯子愉悦地笑起来。
……感觉事情好像不太妙的两人目睹珩王殿下的纯白外衣染上不祥的红。
倏地,一双泛着猩红的漆黑瞳孔映出她们的轮廓。
笑容消失的瞬间,两人如惊鸟飞散,火速开始炮制自己的替死鬼。
耳边,回荡着疯子冰冷但意味深长的声音:
“这天下,不容外族异类染指。”
……
…………
昭景元年十月二十日,新帝登基第三天,大熙皇后、珩王与镇国侯于玉莲巷林府大火中失踪。
子夜,大火扑灭,兵马司联合禁军在林府内找到四具焦尸,因辨认出其中信物,确认为三人尸体。
该案连夜呈报新帝。
帝震怒,急召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彻查该案,涉案者一律严惩。
当夜,禁军统领及兵马司副指挥使下狱,城防统筹交由天子近卫军暂代。
到此为止,事情还捂在少数几人手上,连城防交接都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谁知到了早朝,满朝文武枯等半个时辰,才见遣去问安的内侍带着消息满面惊慌跑回来。
一个时辰后,一夜之间送走盛京三位大人物的林府大火案轰动京城,而新帝悲恸小产的消息直接将这个案子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昨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