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云宫,所有人最先想到的就是前阵子先帝在此驾崩之事。
至于先帝为什么驾崩……
虞潇环视一周,目光最后回到明江昀身上。
整挺好,逼宫小队全员到齐。
当任皇帝·明江昀:“……”
压力更大了。
明江昀扶额,偏眸扫过一众人,先关心最无辜的受害者,“清仪可找到了?”
游棠鸢早先飘游的眼神已经定下,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明和郁,点头,“谢陛下关心,清仪安然无恙,已经随臣夫归家。”
顿了顿,不等明江昀为难,游棠鸢‘扑通’一声行了个大礼,率先发作:
“陛下,今日臣不慎与禁军发生冲突确为臣之过,臣罪责难辞。但此事另有隐情,请陛下容臣详禀。”
——什么叫‘冲突’?
重云邈难以置信地看着游棠鸢,满眼写着‘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兵马司的确是陛下送到明和郁手上的,可任谁也没想到明和郁上任第一天就搞出这么大的事,这简直是明和郁亲手送上的把柄!
但——游棠鸢你怎么回事?
你不是向来冲在反抗珩王暴政的前线吗?
还是说……游棠鸢也变了?
重云邈想起最近同僚们的异样,顿时冷静下来,静静地听游棠鸢还能搞出什么昏招来。
没关系,就算只靠他自己,他也一定会拯救失智同僚于珩王的阴谋算计之中!
就听游棠鸢凝气沉笃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要状告中书舍人林知菁为官不正,罔顾国法,行不轨事,竟然雇凶当街劫杀朝臣之女。幸得珩王殿下慷慨相助,及时解救臣女。”
千古难说一句珩王的好话,一殿人瞠目结舌看着游棠鸢,却见这人拧着眉头噎了半晌,干脆磕头作最后陈词:
“臣蒙陛下深恩,自领兵之日起,履职尽责未有一日懈怠,臣女无辜,何遭此祸?今有林氏此等居庙堂之高却不思百姓安居之人在京作乱,臣亦忧心宫禁安危,请陛下彻查,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明江昀深沉凝视着游棠鸢茂密的头顶。
好官腔。一听就知十成假。
“林知菁?”
帝王一字一顿念过,游棠鸢听出几分复杂,顿时闭着眼补充道,“回陛下,殿外现有四名人证,皆是珩王殿下率兵马司擒获,陛下可令此四人与林氏对质。”
说完,游棠鸢抬头,侧身再拜珩王,“臣在此再谢珩王殿下搭救臣女大恩。”
“很不必。”明和郁瞥她,似笑非笑,“只要镇国侯你自己的麻烦不牵扯到旁人,若你能自己解决那就更好了。可惜。”
你总是做不到。
“……”
游棠鸢无话可说,恨恨瞪了明和郁一眼,等明江昀搭戏。
——春秋殿一党和珩王对戏并不少见。
早年先帝还在的时候,珩王就很乐意用一切手段给老皇帝找不痛快,哪怕是跟春秋殿同台唱大戏。
反之,如果春秋殿要应对老皇帝给的不痛快,他们也很乐意把珩王拉下水。
问就是敌人的敌人理所应当该是朋友。
明江昀还以为这种默契已经在老皇帝驾崩之后消失不见,眼下看来……
“珩王的意思呢?”明江昀娴熟配合,“是当殿对质,还是交由你兵马司过堂?”
前者是用谋害世女的罪名把人按死在这;后者则意味着此人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摸不准就是一个钓鱼执法。
明江昀看向明和郁,没从那张笑容虚假至极的脸上看出什么。
明和郁打了个哈欠,“随便。”
……他猜是前者。
这行事手段随心诡异的人居然就这么被重云邈押进宫,今天不解决林知菁的事,他们谁也别想简简单单从云宫脱身。
也说不好是在云宫跟珩王面对面,和在梦里暗窥小明和郁,哪个刺激更小一点。
帝王决定当即口谕召林知菁进宫。
林知菁,中书舍人,嘉和十四年进士,为官二十年,历两代帝王更替,说不准新朝便要提她做宰相。
看着前途无量。
可明江昀一共就写给明和郁三个名字,此人便列居首位。
等人的时候,明江昀抽空处理其他政务,批着批着就摸了一手黑,“……”
翻回首页一看:明和郁呈报。
明江昀开始质疑朝臣们的工作效率。
明和郁是怎么做到昨日下令调查,今日就递上折子下好套子准备抓人的?
她期间还处理了一桩绑架案,阴差阳错救了游棠鸢的女儿,顺手就干脆利用游棠鸢把事闹大,完美掩盖了真正的调查目的。
哦,她还抽空打了游棠鸢一顿。
看在女儿获救的份上,游棠鸢还不敢跟她大声说话。
……
既有如此手段,她为何依然苦苦挣扎于时间轮回之中?
看完奏报,明江昀有些心绪不安,但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打起精神,准备见一见这位‘林大人’。
这时,一个宫中内侍轻手轻脚冲进殿内,一个膝滑扑倒在众人之前:
“陛下,宫外传召的人回禀,中书舍人林知菁林大人自尽了!”
……
…………
黄昏时,天光暗淡。
镇国侯府内,越靠里,灯火越盛,遥遥传出饭菜香气,温馨的烟火气扫去侯府家人单薄的清寂。
为安慰受惊的女儿,柳如樨亲自下厨做了她喜欢的酒酿桂花圆子和各色小炒。游棠鸢送人回来的时候说要进宫,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家里便提前开饭。
看到一桌子丰盛菜肴,今年整十岁的游清仪小朋友眼前一亮,不再围着柳如樨团团转,直扑饭桌。
知道姐姐今天差点死掉,六岁的游霜月小朋友乖乖坐在桌边没有跟姐姐抢第一筷,让一边侍候的花枝姑姑布菜。
游家的饭桌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游清仪捧着圆子吃出幸福星星眼,游霜月就很好奇地问起姐姐今日惊心动魄的被掳经历。
要说这游家姐妹自小便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称王称霸,除了自家老父亲,她们连镇国侯本人的黑脸都不怕,胆子大到超出游棠鸢的预料。
可被绑架还是头一回,大家心惊胆战了一下午,眼神儿没敢从两位小姐身上挪开。
不过,重新回忆被掳这件事,游清仪可能会在晚上忍不住缩进爹爹的怀里,却不会在一家人围坐的饭桌上吝惜口才。
游清仪:“今早娘亲头上被打了那么大一个包,我想她一定是说话太难听所以被人讨厌了!我就想着去南街孙记买点芝麻糕回来给娘亲,那家铺子的芝麻糕可甜了,还酥酥软软香香的,比爹爹做的桃干还甜!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爹爹……”
游霜月:“……”说了这么多还没到重点吗?
柳如樨:“……”这话让你娘听见你的屁股又得开花。
花枝见缝插针往清仪小朋友空掉的碗里添菜。
虽然清仪小朋友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从娘说到点心又说到明天可不可以再多一碗圆子(被柳如樨无情拒绝),但小朋友总体还是非常满意——
爹爹和妹妹超级喜欢我观中脱险这一段!
游清仪心想,我果然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勇猛!
可以显摆的素材+1!
“哦对了,”说到兴头上,游清仪两眼放光,兴冲冲对柳如樨说,“爹爹,我在观中遇到一个道人,我在出逃的时候差点被追兵抓住,她掩护了我!”
没注意到父亲忽然沉下的眼神和花枝姑姑陡然凝住的神情。
游清仪兴奋地说,“林道长的功夫好厉害!爹爹你要为霜月择师的话,可以选她吗?她叫林斯绮,说是客居观中候考,一定很有学问。我想跟她学武!”
看着女儿亮亮的眼睛,柳如樨有一刹那嗅到了熟悉的血腥气。
那味道裹在昔年往事中,如今陡然想起,止不住的相似感让他惊愕。
十年前,游棠鸢下狱,青山寺,绑架,未慈。
今日,游棠鸢昏迷,玉真观,被掳,珩王。
又是游棠鸢无法抽出手守护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十年前是他,今日是他的女儿。
他还记得昨夜游棠鸢心绪不宁,以及今早出门找珩王的样子。
“……差什么?爹爹,你怎么了?”
稚嫩的声音传进耳中,柳如樨低头,游霜月担忧地看着他,“爹爹你在发抖,是不舒服吗?”
差什么?
柳如樨勉强牵出安抚的笑容,“别担心,爹爹只是、有些不放心。”
游霜月敏锐问道,“不放心娘亲吗?娘亲她……”
‘砰!’
院门忽然被撞开,一名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尖叫:“不好了不好了!主夫,小姐!君侯出事了!”
不等其他人反应,花枝骤然上前拦住闯入的小厮,厉声呵斥:“放肆!小姐和主君在此,岂容尔等胡言!等等,不对……你不是今日随君侯入宫的人,岩九,怎么是你?”
花枝一皱眉,招来侍卫将人按住,押到院中。
“请主君先派人去中书舍人林大人府上!”岩九也不浪费时间挣扎,跪在地上急切高呼,“林府大火,君侯和珩王皇后她们进入火场后一起失踪了!”
“什么?通报陛下了没有?等等。”花枝先是一惊,随即想起什么,脸色忽然变得古怪。
柳如樨快步走来,也问,“君侯和谁一起失踪了?”
岩九焦急的情绪被两人跑偏的问题一卡,茫然答道,“是珩王殿下和皇后殿下……?”
柳如樨:“……”
花枝:“……”
噩、噩梦重临?——怎么哪里怪怪的。
“爹爹!”
游清仪牵着游霜月跑来,两个小姑娘一起抓住柳如樨冰凉的手,紧张的仰头问道,“娘亲怎么了?娘亲没事吧?”
“会没事的。”
柳如樨一晃神,揉了揉眉心,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这顿饭算是吃不下去了。
柳如樨安抚过孩子,当即吩咐人跟他去林府,又命人去宫外等消息。
马车上,岩九将过去一个时辰发生的事一一讲与柳如樨听。
“早些时候,君侯命岩七去玉真观调查林斯绮,仆便随君侯入宫。”
“等了不多时,先是传召内官出宫,却很快回宫,并不见人。随后,君侯与皇后、珩王几人迅速离宫,抢了宫卫的马,直奔南街玉莲巷。”
……
南街有二巷,东池越,西玉莲,这两条巷子大多安置了官员府邸,中书舍人林大人家就在这玉莲巷中。
“林知菁名下没有任何房产。”
一行三人下马,仰头看了一眼门匾,虞潇回忆了临走前火速看过的奏折,“但这上面不是写着林府?”
“只要同姓,大家在五百年前就是同族,同族的房价总是较其他姓便宜。”游棠鸢率先往里走,迷惑道,“怎么会有当了二十年官还没能买房的官?”
“京官也没有清贫成这样的。二十年,她就没做出过什么政绩,让老、咳,先帝赏个房子住?”
在皇城内城,越靠近皇宫越是达官显贵,比起池越巷因许多高官豪族在此承继,玉莲巷虽在隔壁,却大多是背井离乡、家底微薄的小官抱团租赁。
但宦海沉浮,再官微势弱的人都能攒到买房子的钱,于是纷纷搬离玉莲巷,而玉莲巷向来不缺租户,久而久之,这两条相邻的巷子就传出了极贵与极贫的名声。
所以专门在玉莲巷购置房产的京官不多。
但像林知菁这样当了二十年官还没有一套自己房子的也很少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和郁冷漠的眼神平等的嘲讽每个没看过奏折和看了但依然脑袋空空的人。
“……”
虞潇有一种监考帮着作弊都没考上60的刺痛感,“有一条,你说林大人官声极好,她每年都会资助入京赶考的学生,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只要求到她面前,她甚至可以全包。”
“所以我们对她反而没什么印象。”游棠鸢恍然大悟,“她的人缘确实很糟。”
“为什么?”虞潇,“你说她遭人嫉妒我还能理解。”
三人大大咧咧跨正门进府,没遇到任何拦截,只听里院声音嘈杂。
顺着最闹腾的地方赶去,转过月亮门,一个尖声男人指天骂地的声音骤然清晰起来:
“我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安分的!这下好了吧?吃我林家的、用我林家的,拿我林家的钱给野人花!现在还死在林家了!”
“混账!贱人!你怎么不早点死呢!”
明和郁抱着胳膊细品,冷冷的目光一扫。
熟练地猫进角落偷听的两人:……不好意思,习惯了。
在珩王殿下用(死亡)微笑清场后,她们继续试着从方方面面把纸上的林知菁从三个字扒出剪影——
三人从各种方向观察伏案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