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觅虽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自小在桑大人的逼迫下,也是识得了这上面的每一个字,看得懂这份案卷。
她很快,想起了怡春楼后院柴房里的那两具尸体。
桑觅所惊诧不已的是,大理寺办案的流程。
“你们查案,记得这么详细?”
谢择弈不咸不淡:“职责所在。这是我与寺卿大人共同拟定的规章,所有大理寺查办的案子,都需按照这一标准,详细记录过程,与相关人员的口供笔录。”
桑觅愈发惊讶:“你要求的?”
“嗯。”
桑觅看了看谢择弈,一阵无言。
她以前都不知道,在大理寺当差这么辛苦。
普普通通的大理寺丞,办一个案子,竟要写这么多东西。
只是死了个小小鱼公和鸨母而已。
怪不得,谢择弈在望京这般有名。望京城的太平安定,谢择弈这种沉醉于公务的人,真是功不可没。
桑觅想着,心下不免惴惴不安起来。
也不知道这厮,什么时候会查到她头上去。
谢择弈见她发愣,当她对大理寺的公务好奇,继而解释道:“根据案子的等级不一,用以记录的纸质也不同。这种级别的案子,大理寺会用罗纹纸记载,走完结案流程后,封入寺库中,大一些的案子,会换用棉连纸记载,可以保存更长的时间,重大案件,则要用布帛记载,供后朝查阅。”
桑觅觉得脊背微凉。
大理寺办案,比她想象中的严谨。
桑觅看着这份案卷,问道:“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谢择弈对着这份漏洞百出的案卷,随手指了指。
“上面记了伤口的情况,并非互刺一目了然,寺丞只草草问了怡春楼里的人,确认当晚没有闲杂人等闯入,便匆匆结了案,案子处理得这么草率,效率看起来倒是很高,料想我不会查得那么仔细,故而偷懒。”
桑觅正襟危坐:“可是现在,被你发现了。”
“嗯。”
桑觅小心地抬眼:“你要怎么办?”
谢择弈淡然说道:“一般情况下,我会打回去,让他们重新调查审理。”
“重新调查审理?”
桑觅很轻易的,压下了心头的紧张。
她下手果断,行动敏捷。
整个望京城,她去哪都是如入无人之境。
大理寺哪能轻易查到她身上。
“杀人案,总要找到杀人真凶。”
谢择弈郑重其事地说着。
“噢……”
“将凶手绳之以法,是大胤律令、圣人法条。”
“噢……”
桑觅明白了。
他就是要让手底下的人,重新去查这两个人的死。
桑觅鬼使神差的,撇了撇嘴。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似的,出声反驳谢择弈。
“可是,杀人凶手,就一定是恶吗?”
“这个怡春楼的鱼公鸨母,他们坏心眼,开妓院供男人们享乐也就罢了,说不定,还欺压百姓,兴许,死了倒好。”
“如此一来,凶手反倒是在替天行道。”
一番话说完,桑觅便懊悔不已。
夫为妻纲。
同谢择弈理论杀人之事,实是蠢笨之举。
谢择弈道:“我知道觅儿不喜欢那种烟花之地。”
桑觅低着头,不再敢多言。
若是露了马脚,她只能杀了谢择弈灭口。
谢择弈继续说道:“可杀人凶手,始终是杀人凶手,就算他杀的是恶人,也是杀人,杀人,就应该被抓起来,律令法条的确分不了世间所有善恶,可也容不了,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个人审判,此乃秩序,也是,国泰民安之根基。”
桑觅点了点头:“夫君说的是。”
诚然,她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在想,要不要杀了谢择弈灭口。
谢择弈听她叫夫君,薄唇勾起,他一派轻松地挪着自己的位置,不自觉地靠了过来:“觅儿……”
桑觅顿时浑身紧绷。
谢择弈倏然扣住了她的手。
他这才发觉,她手指发僵。
谢择弈有些懊恼:“都怪我,是我不好,不该同觅儿聊什么杀人不杀人的,你不用害怕,望京很安全,没有那么多未被绳之以法的杀人凶手。”
桑觅摇头:“没……”
谢择弈轻柔地掰顺她的手指,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觅儿在想什么?”
桑觅的小手,不自觉地软在了他掌心。
她还是摇头,闪烁其辞:“没什么,我是说,案子,你说的很对,这个案子,要让大理寺丞重新调查……”
谢择弈笑了:“那倒不用,我是说,一般情况下,我会让他们重审,但这个案子,属于二般情况。这两个死者,可谓招了不少怨怼,怡春楼中的人,都对他们的死乐见其成,从寺丞所做笔录中可以看出一二。所以觅儿你说对了,他们俩显然就是作恶多端的家伙。”
桑觅在心里暗暗白眼。
“这种情况,我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这种在办案中偷懒的寺丞,我都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谢择弈补充说着。
桑觅在心中又翻了几个白眼。
她蓦地将手从谢择弈掌心抽出。
看似怕羞,实则隐含气恼。
谢择弈这厮,跟戏弄她似的。
说了这么多废话。
保不准是在试探她。
以后要将她问罪查办。
谢择弈厚着脸皮又贴了过来。
“觅儿,我这两日忙完,会空出很多时间陪你。”
“噢。”
“不许再说什么纳妾的事情。”
“噢。”
桑觅一面应着,一面一寸寸往角落里躲着。
谢择弈不依不饶地贴上她,半个身躯枕在了她腿间:“我娘她现在很喜欢你,她前天同我说了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她说我往后,若是敢在你尚未生下孩子之前,迎妾进门,她就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还要让我大哥打断我的腿。”
“噢……”
桑觅抬起手,没敢搭在他身上,神色闷闷。
心道:谢五郎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毕竟,植物人和人,生不出孩子来。
谢择弈坐起身,忽而认真了几分:“母亲的事情,谢谢觅儿。”
桑觅呆愣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说,给谢老夫人煎药的事,随之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谢择弈笑,又来拉她的手:“嗯,你什么也没做,觅儿只是纯良真诚,一片善心。”
桑觅对他的动手动脚有些不自在,若是夜里,她就不会这么不自在了,怨只怨,这是青天白日的,她时常要想,杀了谢择弈如何毁尸灭迹、全身而退。
这让她,颇为烦心。
烦心,自是不能自在舒畅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神色紧绷的青年男子来到门前,揖礼后,连忙道:“谢大人,国子监出事了,有学生被害,刚差人来报,赵大人让您亲自去一趟!”
“国子监?”
谢择弈面色微凝。
恍恍惚惚坐在他身边的桑觅还在发愣。
漆黑的杏眼颤了颤,似是回神。
国子监?
能入国子监的学生,或朝廷重臣之子女,或才学不凡、天赋异禀,若是国子监的学生被害,连及家世,兹事体大。
谢择弈拂了拂衣摆站起:“去回禀赵大人,我马上赶去,让李尧备马,他和我一同过去。”
说罢,视线一转,低头看向桑觅。
“觅儿,你带碧珠与丁三先回家吧。”
“噢……”
桑觅应着,谢择弈已快步离去。
对于公务,他似乎没有什么表情。
坦然平静得不像桑觅认识的谢少卿。
好吧,桑觅也没有多认识他。